第二章 现在,他们都是大院里的领导了,只不过在不同的部门。他们是各自部门里的 顶梁柱。是的,已经轮到他们了。他们的那些同学,大部分也混得不错,毕竟有一 个背景在那里。还有混到市里省里去了的。但相对来说,她这样的资历才值得佩服。 每次来了同学,仍免不了取笑他一阵,她也依然以劳动委员的身份命令他:倒茶, 买菜,开酒。有时候,大家不免想起那个小税务。同学里大概数他混得最差了,被 老婆一脚踢开不说,已经凄惨到家徒四壁的地步,偏偏又恶习难改,有一次跑到美 容厅找小姐,想赖账被打了一顿。大家感叹一阵,说她当初那一巴掌太厉害了。她 说你们他妈的可别栽赃,小税务是他自己不争气,只有他(她朝他努了努嘴)才被 我歪打正着。 几个人笑了起来。 他不免也讪讪地笑上几声。然而脸上的肌肉却不为人觉察地抖了一下。他越来 越反感她的粗口。好像她的粗口包含着某种公开的猥亵性动作似的。据说,她的粗 口在大院里颇受好评(由于她的敏感位置和他们的特殊关系,他得到的有关她的消 息,大多数时候只能是“据说”了)。大概一个女人,还是个不小的领导,忽然来 两句粗口,会让人耳目一新或眼前一亮吧。或者还会被认为是有魄力和个性的表现。 他很早就跟她提过,说你怎么把男人流氓的那一套全学会了,她说,在她这个部门, 不来点粗口镇不住人家,你以为领导叫我到那里去他妈的绣花啊?你别说,人家还 挺服我。刚开始,人家还挺脖子跟我犟呢,我说你他妈别老把你的鸡巴头望着天花 板,那是他妈的女人屁股啊?那个家伙被他老婆告了,说他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 我这一声喝,他还真他妈的老实起来了,你们男人都这样服硬不服软。他说,别把 我扯进去。她笑了笑,说,你要是犯了错误,我照样不客气。那次我接待了一个省 城来的女记者,那才牛,句句话都像在骂人,我们老大要撒尿也得夹着。她说了句 放屁,老大暗暗朝我竖大拇指,不但称赞人家,还觉得亲切得要命。后来谈到她以 前采访过的一个案子,人家不配合她,她生气了,说日报日报,你日了我就要报道。 老大是大院里对书记的称呼。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道理。一次,书记把他找 去(一般来说,被书记亲自找去,不是好事就是坏事,当然还有极少数人能把坏事 变成好事),说一件什么事没办好。书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很严肃。书记一摆 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大家都很害怕。他唯唯点头。书记在讲了一通大道理和红头文 件后,忽然放下架子,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一听,知道书记气消了,顿时感动 得热泪盈眶。就像小时候父亲揍了他一顿之后又摸了摸他的头。 等同学走后,他说,我倒无所谓,可他们,会习惯你这种说话方式吗? 她说,怎么不习惯?他们是外星人啊?他们是什么鸟我还不清楚? 那倒是。她所在的部门,的确掌握着县城许多小头头的秘密。在这方面,她组 织观念极强,从不会随便透露给他。而且他似乎也跟着沾了光,有时候酒席上有陌 生人,人家在介绍他的单位和职务后,总忘不了加一句,他是××领导的老公。人 家便对他肃然起敬当然也可能是敬而远之。 这一天,几个同学又来了,说起某单位的头头在市里搞小姐,居然派下属给他 放风,不知那下属出于什么目的,打电话报了警。同学说,那家伙不是想取而代之 吧?或者也想上去搞一把,头头不让?听说那家伙的老婆也被他头头搞了,大概是 怀恨在心。她说你们别心怀鬼胎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具体情况,反正到时候公报 上自然会有。同学说,岂敢岂敢,不过是忽然想起这破事来。大家又开玩笑说,不 管怎么样,局长大人你大可放心,×××同学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瞟了他一眼,说,操,他老跟着你们混,就是做了也不稀奇。 大家说,那好,下次,把他拉去垫背,给你的工作增加一点难度。 或许是因为她的职务关系,他还真的不敢做一些过头的事。他自觉与单位上的 财务保持距离,从不去灯红酒绿的场所。就好像那时候看到小税务给她这个劳动委 员增加了麻烦,他便在值日时特别卖力,把黑板擦得特别干净,扫地后把桌子摆得 特别整齐。他希望他们班的卫生每次检查都全校第一。 事情的发生毫无征兆。这天,她无意中发现他夹克的里衬上有一根长头发,便 不依不饶地追问。因为这根头发染了色,明显不是她的。他说,我哪里知道,也许 是挤公交时哪位女士的头发刚好掉在我身上。到了秋天,人容易掉头发。他故意用 了“女士”这个词,想开个玩笑。她拧紧眉头,似乎表明他的玩笑显得很浅薄和弱 智,她有必要开导他。她继续说,问题是,它怎么掉到里衬去了。如果是西服,还 可以理解,但你穿的是夹克,而据我所知,你穿夹克向来是一丝不苟,拉链都要拉 上的。你说,人家的头发怎么那么有本事,可以钻到你怀里?她的理性思维能力向 来很强,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都能像洋葱那样被一层一层地剥下来。这时,他倒希 望她来几句粗话,可她神态严肃。她一严肃,他便有些乱了手脚,也就更加显得可 以怀疑了。他争辩起来。他越争辩,越显得无力。他像是陷在泥潭里,越挣扎越往 下沉。 最后她严厉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说你别演戏了,在我眼里,你们男人没有几 个不撒谎的!你们的花招我见得多了! 像是一根竹篙猛地捅了他一下,他咕咚一声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发生得诡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昏头昏脑, 跟那几个同学一起,去找了一次小姐。他想,现在他们不会再取笑他了。回到家里 他镇定自若。他暗暗吃惊。其实他是想表现得惊慌一点,好让她发现。可他为什么 会这样呢?难道他真的害怕她了?不行,他得告诉她。 他说,我刚才跟他们找小姐玩去了。 她正在思索一个案卷。她老是把案卷带到家里来,使得家里有一种不像是家庭 的严肃气氛。案卷的主人公,很有可能是他们的熟人,甚至是邻居。这使得他以后 在看到他们时,眼睛躲躲闪闪的。她抬起头,嘲讽地微笑着,说,你看你,居然跟 我玩起了心理战,嘿嘿,在这方面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他说,我真的去了,不信你看,我脖子上还有口红。 她看都没看他,指间夹着一支笔来回摇晃继续思索。 他抢上一步,说,你看,真的,在这里。 她装模作样瞧了瞧,说,我知道,你怪我上次怀疑你那根头发,便想出这么个 法子来气我,唉,我还不知道你啊。当时我刚弄完一个案卷,有些敏感,你他妈大 人大量,就别记小人过了,行波?她难得地退了一步。 他有些犹豫。为她的后退一步。的确,她非常注意审案过程中发现的那些细节, 以致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受了影响。如果她听对方说在衣服上发现了可疑的头发, 那回到家里来她也一定会悄悄检查他的衣服。如果她听到对方说某某在茶里下药, 她很可能要把他端给她的水偷偷倒掉自己重新倒过。 所以她的后退一步无非是尽快把他打发掉,就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并非 真的向他道歉了。似乎,她从来没有向他道歉过。 他很快让自己坚决、强硬起来。他一把抓过她的手,把口红沾到了她手上。他 说,那个小姐坐在我腿上,就在我脖子上来了一口。 她好气又好笑,似乎怪他太淘气,说,你看你,还真的弄上口红了,在哪买的? 让我闻闻,有股刺鼻味道,真有点像那些场所的女人用的。嘿嘿,你这么谨小慎微 的人,我还不知道你啊,跟人家握个手都要把手洗三遍,有回散步时跟一个小姐样 的女人碰了下肩膀,回来就洗澡换衣服,恨不得把肩膀放到什么地方去消毒。你说 你去了那种地方?好了别闹了,我对你很放心,男人要是都像你这么老实就好了。 我手头的这个(她扬了扬牛皮纸袋),又是个混蛋,他除了搞女下属,还包了一个 小姐。他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对他不依不饶。他每次从外面回来,老婆总要先用 鼻子闻一阵,看味道是否对头,然后叫他脱下内衣,拿到阳台上去,用放大镜仔细 检查。她不但检查他的衣服,还检查他的身体,看有无可疑之处。如果皮肤上有个 红疹子,就大呼小叫起来,说你不是在外面染上了什么脏病吧,然后逼着他去医院 做各种检查,如果他不去,她就要把事情闹到他单位上去,让全局的人都知道。你 看看,你们男人(当然,不包括你),除了贪污受贿就是玩女人,难道就不能玩点 新的吗? 他忽然说,你们也没玩出什么新的,不过老在这上面做文章。甚至,玩女人都 成了烟幕弹,如果某重要领导犯了错,你们就避重就轻,拿女人来转移大家的注意 力,好让大家一笑了之。 他松开了手,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是要玩点新的。 见她重新拿起了案卷,他退回到沙发上,打量着她。他忽然觉得,他面前是一 个陌生的女人。真的,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一点也不像她。就像有一年他在乡下 蹲点,每次都从村背后进入那个村子,有一次指导工作时经过村子前面,他怎么也 没认出来那就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天天都呆在那里的地方。当年的柔媚在她的脸上荡 然无存。原先的圆形脸廓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方的,好像是长出了两只角来。对, 没有比这再恰当的形容了。她脸上的皮肤,虽算不上细腻,可也还白皙,俗话说一 白遮百丑,可现在,白没有成为优点反而成了缺点,因为它把皮肤的粗糙和毛孔的 发达给暴露了出来。更别说局部地区还有褐斑。他努力激起自己对她的憎恨,然后 故意上前去骚扰她。如果是以前,他会跟她幽默一下,说他要调戏一下监察局。现 在他也懒得费口舌了。他像她翻动案卷那样,公事公办地把手伸进她衣服里。他感 觉她哆嗦了一下,毛孔急遽收缩,汗毛竖了起来。他继续搅动。他想说不定把她身 上的皮屑都搅动起来了吧。她的两只有些干瘪的乳房在他的追逐下左冲右突,露出 一副可怜相。他也要让她尝尝那种老处于被动中的类似于凌迟的滋味。他的手胜券 在握。她已经受不了啦。她很快就会暴跳如雷,把他狠狠推开。最好能扑上来咬他 一口。事后她会很羞愧地意识到她跟别的女人其实没什么不同。她没资格在他面前 趾高气扬甚嚣尘上。虽然他也是单位上的一把手,可在她和很多人眼里,他根本就 不像。最后连他自己也不觉得他是一把手了。正因为如此,他那个部门,成了大院 里最没有影响的部门,好像跟他这个人一样,是可有可无的。哈哈,他快看到胜利 了。她把案卷一推,整个身体忽然柔软起来。她应和着他的动作,眼神闪烁,脸上 飞出红晕。他意识到事情坏了,完全走向了他希望的反面。她的手像藤蔓一样朝他 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