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常言道,事不过三。孙有德回到村子不过两天,就被请了三次客,但没有一次 是吃得舒服的。这样事情就变得严重了。孙有德必须思考这些问题。还没等他想清 楚,又有几家人来请他吃饭了,孙有德一律拒绝了,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饭 我是不会去吃的。”那些请客的人央求半天,孙有德只是不作理会,来人个个脸如 土色,但又不敢说什么。 到了第四天,总算无人相扰。孙有德觉得事情越来越古怪了。他站在门前,想 了好久,但想不出合理的解释。这几天,他可以确定的一个事实是,他很难在村巷 遇到一个人了,显而易见,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躲着他。这天夜晚,孙有德翻来覆去 睡不着,那些问题胀得他的脑壳疼痛难忍。孙老凤、孙雷或孙大石,肯定可以给他 提供答案或线索。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找他们问个清楚。 没想到,隔天就是除夕了,孙老凤家里竟然门窗紧闭,一片死寂,一家九口人, 早已不知去向。孙雷和孙大石同样是铁将军把门,仿佛他们料到孙有德要找上门来, 连夜离村而去。 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剃刀在脸上沙沙地刮着。孙有德在村巷逛来逛去,觉得 胸口郁结着一个东西,就像一大团棉花,让他堵得难受。就要过年了,村巷很干净, 野草和垃圾被清除一空。孙有德没有遇见一个人。连狗也没见到一只。他走着的仿 佛是一个荒村,或者这个村子跟他没任何关系。一种局外人的感觉,像北风带来的 尖锐寒意,直刺骨髓。他瞅着那些门窗紧闭的房屋,他知道里面有人,而他们一声 不吭。 他走到随便一间屋子,敲了敲门。他敲得很轻,很有礼貌,但没有人回应。他 举起拳头,用力地擂门,“咚咚咚”,仍然没有人理会,但他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 孙有德撸起袖子,托住一扇木门,轻而易举地将两扇被门闩连在一起的门搬离门脚 窝。他走入去,只见墙角龟缩着一个老头,他的脸因惊恐而扭曲,双腿在瑟瑟发抖。 孙有德望着他,他拼命想回忆起这个老头的名字,但他失败了。孙有德说:“你怕 我?”老头嘴巴张着,说不出话来,但他的腿抖得更厉害了。孙有德说:“为什么? 我做了什么事情?请你说出来!”老头不敢看他,脑袋耷拉着,几乎垂到了裤裆。 孙有德不忍心再说什么了,走了出去。 孙有德一迈出老头的门槛,就碰到了何玉玲。两人狭路相逢,巷子太小了,何 玉玲根本无法闪避。她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面塞着几棵大芥菜。看来,她刚从菜 园回来。孙有德怔怔地看着她,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何玉玲是他初中的同班同学,她是附近何家村的人。看样子,她是嫁到大孙村 来了。昔日何玉玲是黄花初中有名的小美人,身边老围着一大帮男学生,男教师抢 着给她单独辅导。那时,何玉玲从孙有德身边走过,总是仰着头,像一只高傲的天 鹅。孙有德在远处偷偷地看她,又快乐又伤感。他的第一次手淫,就是幻想中抱着 光屁股的何玉玲完成的。那几年,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幻想中实现了对何玉玲的 占有。孙有德眯着眼睛,注视着她。她除了脸稍有点发黄,依然漂亮得惊人,胸部 更大了。那两个圆球状的物事,将她的毛线衣高高地撑起。孙有德咧嘴笑了笑。何 玉玲显然也认出了他。一种极度惊恐的表情,缓缓涌上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在 恐惧中夹杂着一丝鄙视,一丝轻蔑。 正是这一丝蔑视,深深地刺痛了孙有德。毕业前夕,孙有德像做贼一样,从操 场旁边的小树林走出,飞快地将一串用细竹篾穿起的鲢鱼塞到何玉玲的手上。那是 他在黄花河里捉的。何玉玲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手上的鱼和送鱼的人,她“啪”一 声,将鱼掷到地上。她仰起头,剜了他一眼,一扭身就走了。孙有德呆呆地望着她 的背影,何玉玲目光中的蔑视,像刀锋使他的心底阵阵发冷。然而,何玉玲这次的 蔑视,跟以前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一次,包含着更复杂的东西,这他是看得出来的。 此时此刻,遇到老同学,孙有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玉玲跟他擦身而过,慌 慌张张地打开门,闪身而入,然后又将房门关上了。孙有德恨不得一脚踢开何玉玲 的门,好好问一问她。她目光中的蔑视,这是他很熟悉的。但一见到他就吓得魂不 附体,仿佛白日撞了鬼一般,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孙有德可以断定一个事 实,那就是这个发生在他身上的秘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知情者,惟一被蒙在 鼓里的,就是他本人。这个想法,让他沮丧极了。 他顺着村巷走到村口,眼直直地望着升上头顶的太阳。太阳洒下的光芒,使他 感到暖洋洋的。他的视线从太阳转移到门前岭,岭上林木葱郁,而稍远一点的天空, 飘浮着几朵灰色的云。他的脚下有一条灰白的小径,直通向门前岭,并绕过门前岭 跟外面的世界相连接。那条小径,将门前岭分成两瓣,那两瓣浑圆而耸起的山岭, 就像一个人撅起的屁股。在那两片屁股中间,一个人像截屎橛子出现了。他越走越 近,开头很模糊,一会儿就面目清楚了。但孙有德根本想不起他是谁。他悲哀地发 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子里的人,有大半忘记了。即使面对面,他也认不出来 了。 转眼之间,那个人已来到孙有德的面前。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他是一个 光头。他光秃秃的头部浑圆肥大,看上去有点像刮光了毛的猪头。他的脸上有一道 刀疤,肉乎乎的,像一条暗红的大蜈蚣。他的一双小眼睛闪烁着,就像蛇的眼睛。 孙有德感到脊背有一条蛇在缓慢地滑动,凉飕飕的。他刚看到这颗光头时,忍不住 要发笑。别人还叫他“猪头”呢,这个绰号,除了这个家伙,还真没有更合适的人 选。但现在,他怎么样也笑不出声了。 孙有德拦住了光头的路,说:“你是村子里的人吧?我怎么看你觉得眼熟,却 又一时想不起来。”光头睥睨着他,不去理他。孙有德说:“嘻,看来你不怕我呐。 你是村子第一个不怕我的人,很好,很有意思——”光头张开嘴,往他的脸上吐了 一口痰。孙有德伸手抹掉脸上的痰,说:“你到底是谁?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光头骂道:“别挡着老子回家,滚开——”他一只手揪住孙有德的衣领,腾出一只 手来搧孙有德的耳光,搧了左脸,又搧右脸,将孙有德的脸搧得像猪头一样红肿。 末了,光头又抬起一脚,将孙有德踢翻在路边的番薯地里。 光头扬长而去。孙有德用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他觉得身子摔得散了架,脸 上更是火辣辣的疼痛。但是他很兴奋。他妈的,这个光头不怕他,还敢揍他!事情 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光头走得远了,进村了。孙有德远远地跟着他。光头一直走到村子深处,来到 一间屋子前,一把大铁锁生满黑锈,光头掏出钥匙,捅了几次,没有捅开,索性从 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当当当,他只砸了几下,就将锁砸开了。光头走进屋子。看来, 这就是他的屋子。但没过几分钟,光头又走了出来。这一次,他绕了大半个村子, 大踏步走入一间屋子里。不一会儿,孙志强就鼻青脸肿地走了出去。孙志强曾经帮 孙有德拾掇过屋顶,孙有德还是认得的。接着,屋里传出年轻女人嘤嘤呜呜的啜泣 声及光头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孙有德贴近窗子,只听得光头嚷道:“老子在你家 里住两天,那是瞧得起你。你哭个鸟!先给老子炒几个菜来,饿坏了!” 孙有德瞥见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抹掉眼泪,切了猪肉,刷了铁锅,在灶膛里生起 火来。光头嘻嘻笑着,从背后抱住女人的腰肢,凑近女人耳畔说了句什么。声音太 小了,孙有德听不见。女人脸色刹地白了。只听得“嗤”一声,他将女人的衣裳撕 烂了,露出白生生的肌肤来。一种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女人,但她没有吭声,甚至连 抽泣也不敢发出。光头将女人抱到柴禾堆上,去扯她的衣服。 孙有德想冲上去将女人救出来,但摸着肿胀的脸颊,自忖不是光头的对手。此 刻,光头已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他裸露的背部,文着一条青色的大蟒蛇,随着身体 的颤动,蛇的鳞片在闪光。孙有德瞅着那条蛇,倒抽了一口冷气,救人的冲动在刹 那间冷却下来。他又窥了一眼,一种羞愧和变态的快感在他的心里交织着。他终于 走了。 孙有德在河畔的小竹林找到了孙志强。孙志强在将一棵棵冬笋拗断,狠狠地扔 入河里。孙有德想,这片竹林是他的,还是光头的呢。他喊了一声:“志强——” 孙志强扭过头来望着他,眼睛红红的,但他看着脸红肿得像猪头的孙有德,居然笑 出了声。他摸着青肿的脸,仿佛在强调孙有德脸上的伤痕。“你在笑什么呢?你老 婆被人搞,你还笑得出来。”孙有德恼火地说。 “老婆被人搞的人可多了,你等着瞧吧。”孙志强脸色很尴尬,说,“村子里 的漂亮女人多着呢。孙荣亮的老婆虽然大了点,但比我老婆漂亮多了,他很快就会 知道的。”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还是人吗?” “我不是人,”孙志强说,“但你等着看别人吧,看别人是不是一个人!” “嘻嘻,你他妈的敢顶我嘴啦。你不怕我啦?不会吓得尿裤子啦?” “我当然不怕你了。我那天是搞错了,我们都搞错了。你肯定不是那个人。否 则你回来好几天了,也不见你闹出什么事来。否则你的脸,也不会开花。我怎么会 怕你,你再招惹我,我他妈的揍你!” “你少跟我抖。我不是哪个人?” “那个给我们村子带来祸殃的人,”孙志强说,“那个恐怖分子。”孙志强为 自己说出了这句俏皮话而得意起来。 “那个人当然不是我,而是那个光头。” “废话!” “那么前几天,为什么全村人都怕我呢?” “搞错了,全搞错了。” “怎么会搞错?你看我又不是光头,我脸上也没那么多肉。” “捎消息的人搞错了。说你会回来,你就是那个人。” “是谁捎的消息?” “不知道,但村子里很快就像瘟疫一样传开了。” “说我会回来?”孙有德惊诧地问:“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说你变成了一个抢劫犯,强奸犯,杀人凶手——”孙志强说,“你在省城里 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事情,也不知犯了多少桩案子,A 级通缉令都出来了,连公安 也拿你没办法,你手下还有十八罗汉三十六个喽罗。你在省城腻了,今年要回村子 过年了。就这些。” “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我怎么在别人的嘴上就变成恶人了?”孙有德说,“有 说我的名字吗?有说这个人就是‘孙有德’吗?我不信!” 孙志强略为踌躇,说:“没有说你的名字,但说了‘猪头’。黄花镇大孙村的 猪头。这还不够吗?” 孙有德“呀”一声张大嘴,好一会儿才说,“这肯定是搞错了。” “我现在知道了。” “捎消息的人,将别人的事栽了我的头上。我还奇怪呢,怎么村子里的人见了 我,就像见了鬼。那个光头是谁?” “我认不出来。看着觉得脸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这几年都呆在村子里, 从来没见过他。我想他也有好多年没回过村子了吧。” “嘻嘻,他才是‘猪头’哩。这个花名,我被叫了几十年,但我觉得只有他最 合适!瞧你们这几天怕我的熊样,看来,他的确是一个人物哪。” “不说了,我得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