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一天,阿娥在五点多这个时段依然靠着门,朝路那头望,她琢磨着那男人该 把女儿接回来了。那男人的摩托越来越近的时候,阿娥懒懒的眼神突然有些发亮, 他把头偏过来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向她侧过半边脸,包括对她那间店面。要 知道,在这之前,他经过时,她的店就如路边的电线杆,从未让他注意到。阿娥拍 拍手,嚼着嘴里剩下的花生米,进了糕点店。因为男人的摩托已经停在外头。 这回,她很快把男人的眼光黏住,男人半瞪直了眼看阿娥把眼睛笑得千回百转。 女儿扯扯他的衣角说选中一个面包时,他竟慌慌支吾了一下。阿娥背靠着架子,把 上身挺得高高地给他让道,看到他额角渗出一些汗珠子,心里冷冷地笑了。但又莫 名地往下沉,好像自己的冷笑把胸口冰着了。 几乎是习惯性的,男人每天接女儿回家经过阿娥的店面,都会把脸偏过来,又 很快地转过去,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儿。当然,也一定会在糕点店门口把摩托车停下, 仿佛有什么不成文的约定。阿娥刚跟着凑过去,听到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爸爸, 今天我没说吃面包呀,我在幼儿园吃的点心就是面包,我不吃啦。男人尴尴尬尬地 说,你不吃,爸爸吃哪。他胡乱拿了几个蛋糕,半侧着身子从直盯着他的阿娥身边 闪过。看着他慌慌地掏钥匙,赤着脸把孩子抱上摩托,阿娥咬着面包踱回自个儿的 店,嘴角扯出一丝尖尖硬硬的笑意。她知道,是时候了。 这一晚,阿娥跟姐妹们说身子不舒服,晚上不做生意,独自闷在被子里。一些 早已模糊残缺的画片突然间纷纷乱乱地一块儿涌进脑子,互相磕碰着乱撞,有时, 一些画片撞上了,就拼接在一起,形成了断断续续的印象。 她想起自己的男人,虽则面目模糊了,但第一次让他牵着去见父母的情形是清 清楚楚的。那时阿娥还未满二十,鲜花一样的年纪与面孔哪。那未来的公婆笑眯眯 地对自己的男人点头,阿生,妈替你们挑日子。 终于等到那个粉红色的日子,阿生拥着她,说要让她过好日子。她靠着厚厚的 胸膛,想象着前方的日子粉得透明。直到后来,她怎样都想不起那粉得透明的颜色 是如何一点混浊而变灰的,阿生那让她抚过无数次的眉毛鼻子嘴巴是怎么模糊起来 的。阿娥让这灰色闷得喘不过气,那一晚,这层灰色变成浆糊,把她的思绪黏腻得 动弹不得。整晚的梦就在这黏糊糊的灰色里挣扎。 第二天,阿娥爬起床时昏昏沉沉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这么多东西,做这样多 的梦了。她在床沿呆坐了半天,仿佛让抽了灵魂的壳,一时无所依丛。隔壁姐妹们 陆续起来了,想必已经不早。她狠着力拍拍双颊,也不知是懊恼还是为着让自己清 醒。这样拍过一阵后,她很快收拾起来。比平日更精心地修饰自己,穿起那件低胸 的吊带短裙,连肥白的大腿也擦了面霜,让它们闪着诱惑的亮色。当她浑身风情地 走出房间时,连习惯了媚态的姐妹们也稍稍吃了一惊,阿娥,今天有大客人?她淡 淡一笑,哪来的大客人,就是想着今天周末,或者生意会好些。 正如阿娥所料,因为是周末,那男人和妻子拉着女儿从店门前缓走过去,大概 又去什么公园玩。阿娥半倚着门,眼光顺着那男人从远到近地移过来,男人眼神躲 闪着去看妻子,那素雅的妻子正跟女儿指点路对面一棵树,没发现这边眼神的异常。 男人便急急地瞥了她一眼。阿娥胸口莫名其妙地一缩,突然有种凑上去跟他妻子说 说话的冲动。 那个时候,就有从城里打工回家的女人跟阿娥说话,说阿娥你真傻,也不跟阿 生出去,这两年来你们聚在一块儿的时间总共够得上两个月么?家里也没孩子拖累, 跟着出去还不是打个包的事儿? 阿娥的笑脸有些僵了,外头难,找工作,找吃的,找住的,哪像在家里,要点 什么都是手一伸就有的事。等阿生立稳了脚跟,我就出去。或者他挣点回来,好好 过日子。说到这,她的笑又柔软起来,对,是阿生回来,生个孩子,男孩就剃个精 神的寸头,女孩就扎两根羊角辫。 站稳脚跟?回来?这话跟谁说的呢。 阿生……阿娥声音低下去,有些发颤,本来撑出来的一股底气不知泄到哪儿去 了。 哼哼,去问问,出去打工的有多少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怎样才叫作站稳脚跟? 再问问多少愿意回来的?阿娥,你别再呆等啦,要不出去找找,问问他是不是你男 人。本不该说的,可见你这样儿,真是气不过,我跟阿生同一个城市,听老乡说, 他混得算是好的,可日子过得不清不楚,好像跟了个不正经的女人…… 阿娥耳边嗡嗡作响,梦里那层透明的粉红色在一点点淡下去。她朝那说话的人 做了个表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埋下头急匆匆走了。 几个钟头后,阿娥从镜子里望见外头路上,那男人一家三口说着话走过去,男 人的头明显地朝店里偏过来,她从镜子里清楚地看到他飘浮不定的眼神。阿娥立即 拿起面前的香水瓶,往身上乱喷一阵,很快闪出店门。正看见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往 糕点店进去。 看起来今天是女孩的生日,男人的妻子和女儿很专心地地看着老板娘介绍的蛋 糕样式,听着各种口味,丝毫没感觉到丈夫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四下瞅着。看见阿娥 闪过来的身影,眼光立即定在一点。谈着蛋糕的三个人头凑着头,围成一个半圈, 阿娥的眼光便越过她们头顶,很大胆地往男人碰上去,毫无遮掩地笑着。男人的眼 光半闪不闪地,侧过身子,装着端详架子上的面包。阿娥大大方方地挤上去,在他 面前立住了,刚好挡住他望向妻子和女儿的眼光。阿娥几乎感觉得到男人变得粗起 来的喘气声,心里又尖锐地冷笑了一声,她冷不丁地捉住男人的手。男人像让蜂蜇 了似的,猛地往回抽,但阿娥已经把攥在手心的字条很巧地转移到男人手心里去了。 在男人惊慌疑惧的眼光里,阿娥随手挑了一个面包,高声喊着老板娘,说要付钱。 付了钱,她再不回一头,只是在出店门时,看了一下他妻子精巧的侧影,带着一种 不知是兴奋还是难受的味儿,匆匆回店。 阿生的影儿在脑里晃荡了一下。好容易找到阿生时,他搓着手,半埋着头,躲 着她的眼光。这样子让阿娥的头嗡地一响,双脚发软,好像在找阿生一个月来所有 的疲累都挤到一起,塞到她身子里去,涨满了四肢、胸膛和脑袋。那晚,她没让阿 生近她的身子,阿生想缩在窄窄的厅里的一张席子上。阿娥硬是要阿生把这席子让 给她,她差点就没说出那一句,我不想睡你那床,心里堵得慌。半夜里,阿生半跪 在她席子边上,语句凌乱,喃喃低语,阿娥,在外头难,你不知道,她算是咱老乡, 同市的……我,我跟你又隔那样远,有时一个人抓挠得慌,是,是她主动跟我认乡 亲……阿娥拿枕头死命往阿生头上身上打去。暗夜里,那一声声闷响夹着她压抑的 抽泣。每打一下,她心里就重复结婚前村里人对阿生的称赞,是个好小伙,姑娘有 福气,小伙子从小顾家,想着大的,念着小的……阿生不出一声,好像成了一截木 头。 男人一回到家立即关进厕所,抖着双手展开那已揉成一团的字条,那手因颤得 越来越厉害,把字条撕成两半。他用手重重地按压了一下突突发跳的胸口,深深呼 了口气,把两半字条拼在一起,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有空来坐,我等你哪。他的 身子靠着墙,慢慢往下滑,抱着膝盖呆呆地蹲着,外边妻子和女儿的对话一点点遥 远、模糊。字条上那个“哪”越来越大,缓缓地扭出阿娥那丰满而魅惑的脸,脸上 血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起来,反反复复地唠着这个“哪”,声音里满是娇媚与风情, 完全不是他平素世界里的东西。不知在洗手间蹲了多久,他才头重脚轻地走出来。 妻子抬起头,吓了一跳,呀地喊了一声,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探着,病啦?那冰凉而 柔软的手像一个巴掌,刺得男人一跳,他猛地闪开身子,躲着那手,好像躲一条可 怕的蛇,没,没事,有,有点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