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式见到毛铁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这天傍晚,一个墩实的中年汉子风风 火火地跑来,摩托车未停稳就进了客厅,又进了毛阿婆的房间,见不到毛阿婆才开 口问我,我妈呢? 我估摸这应该就是毛阿婆的儿子毛铁了。当时我正做了一道炖牛肉,开着火锅 独自一人在喝酒。在长沙城,好饮者酷暑寒冬都吃火锅。我就喜欢在夏天光着膀子 吃火锅吃辣椒喝烈酒,那才叫过瘾。想到那次是毛铁叫出租车把芊送到了医院,应 该顺便感谢人家一下。我站起来说,先别问你妈,老人家身体好着哩,兴许刚串门 去了。来,喝酒喝酒。 听我自我介绍了,毛铁又扫视了一下饭桌上的炖牛肉和白酒,即刻两眼放光, 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接过我盛的酒举杯就喝,看样子这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三五杯下肚,我和毛铁成了无话不说的哥们。 毛铁说,听说你是一个文化人,是作家,肯定只有作家能写出锦绣文章吧? 我说,那确实,要是兔子能驾辕,谁家还养马。 毛铁说,感谢你照顾了我妈,让她不再寂寞。 我说,谈不上照顾,是你家给了我和芊方便,应该是我们感谢你一家。 毛铁说,穷日子难过的是肚皮,好日子难过的是心情。穷日子早不存在了,所 以心情愉快成了生活的第一要素,只要我妈心情好,我就放心。 我敷衍说,那是那是。看来他还能说几句哲理,内心深处却也真的被他勾起了 很多感慨。谁曾想我目前过的就是穷日子,肚皮难过,心情也不好受啊。 两个酒杯又“叮当”了三下,又干了三杯。热气腾腾的火锅营造了一个温暖的 气氛,我感觉我和毛铁就是一对酒鬼中的亲人。 毛铁说,我一个大男人其实远不如我妈。我妈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是一个很 有性格的女人,她退休前是长沙市供销社的会计,做事特别讲规矩,一板一眼,计 划经济时代吃香得不得了,老了就有失落感。要说她出租房子是赚不了几个钱的, 她的退休金花都花不完,你说租房她图啥,就图有人陪她说话。你听明白了吗,虽 然她迷恋贝贝,但贝贝毕竟是只猫,猫就是牲畜,是牲畜就毕竟难解人性不是?所 以我要说感谢你们照顾了我妈。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畏惧我屋里的那个婆娘,一 直不敢让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知道毛铁说的婆娘就是他老婆。他这时埋起头,伤感地用双手拧着脑壳上的 头发,拧成了一络一络,像滑稽的卡通图画。 我说,喝酒,不谈这些。我怕一不留神就把我和他妈斗争的事说出来,甚至把 我讨厌他妈的心情表达出来。 这时,毛铁冷不丁把酒杯往桌上猛地一顿,语气来了个大大的转折:但是,你 不义道,你缺德,你让你的女朋友把我妈的墓穴给睡了,你真不是人。 我说,纠正一下,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健康着呢,是我女朋友的朋友,叫小玉。 我开始浑身颤抖,这毕竟不是儿戏,万一毛铁为了这事揍我一顿怎么着?毛阿婆转 让墓地的事,毛铁是从陵园管理处一熟人那听来的。 毛铁说,不管是你的什么人,反正不能睡我妈的墓穴,你明天给我把骨灰挖出 来,不然我跟你没完,做人怎么能这样不本份呢。 毛铁借着酒劲痛批我缺德和不本份,我被数落得额头上大颗大颗冒汗时,闻见 一个声音在门厅外炸响:又喝多了猫尿是不?墓地是我自己主张转让的,与任何人 没关系!接着便见到毛阿婆追着她自己的声音走了进来。毛铁站起来,诚惶诚恐地 说,妈,我……我没喝多少呢,可我想说你把墓地转了,你百年之后咋办啊? 毛阿婆说,这你别管,走到哪山唱哪歌,我还想赖在阳世上多活几年哩,你不 要土匪一样找人家麻烦就是。毛铁点点头,再也不吭声了,好像醉意也一下子荡然 无存。坐了几分钟,他突然起身,和毛阿婆说声“妈我走了”,发动摩托车一溜烟 离去。 毛阿婆面无表情,也不留他,抱起贝贝躺到藤椅里去闭目养神。须臾,忽又睁 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不知道男人除了喝酒耍威风还能做什么,喝 酒害人啊。当年我老头在世的时候,毛铁还小,没有奶喂,且不吃黄米粉,整晚整 晚地哭,他不但不帮我带孩子,还骂毛铁是瘟神派来专门害他的,故意吵得他睡不 了觉。有几次喝了酒,他一气之下把毛铁塞到床底下去,说耳不听心不烦,你说他 还是人不是人?虽然毛铁是我捡回来的,但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呀,是贵是贱,至少 也是一条命。你舍一小块鱼肉给贝贝吃,它嘴馋,正在桌底瞅着你哩。毛铁也是一 个不争气的家伙,七八岁就偷他爹的酒喝,为这没少挨过他爹的揍,打他也要偷也 要喝,不到15岁就是有名的酒坛子了。喝酒的人都不晓得天高地厚,你看他今天, 跑来就占人家便宜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菜,还要发脾气,和他爹一个德性,没出息。 我当然明白毛阿婆是在和我说话,不是和天花板说的,但我始终没答腔,也没将鱼 扔给猫吃,权当她是自个在发不着边际的牢骚。 毛铁原来是毛阿婆带养的,我并不为此十分诧异,这个浮躁的时代,已很难有 什么触及我的内心深处。谁知道当时毛阿婆带养毛铁是出于什么动机,或是她没有 生育能力,拿毛铁来做她婚姻的筹码也说不定,反正我没有太多兴致探究这对母子 更深层的渊源。 和毛阿婆的较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停止。为了省电,我们一台全自动洗 衣机放在墙角一直没开,平时都是手洗衣服。这一天,因为用水的事我又和毛阿婆 发生了口角。芊上班去了,我将俩人的衣服泡在桶里搓洗,洗衣粉撒多了点,我就 反复放水漂洗,一直站在卫生间外面监视的毛阿婆忍不住说了,洗两三件衣服有必 要费这么多水吗?洗衣服节水有窍门,第一,衣服要泡10多分钟后再刷洗,容易去 污,第二…… 我忍气吞声地说,不管怎么样,总要漂洗干净吧? 毛阿婆和我针锋相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我说,老辈人的节俭你学得来 算你狠。你还知识分子呢,狗屎!连节约用水都不懂,什么东西! 我气咻咻地正要倒掉桶里漂洗了衣服的脏水,又被毛阿婆麻利地弯腰拦住了, 说,用它冲便池不行吗?我感觉已经无可奈何到了极限,毛阿婆总是处处和我过不 去,和她斗嘴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得以沉默表示轻蔑。后来不久我被查出有心脏 病、高血压,估计就是在那半年里被毛阿婆气出来的,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病 那病的。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民间所说的“鬼懵脑”了,不然怎么会偌大一个长 沙城租不到房子,偏偏住到这里来受倒霉气。 离合同期满还差半个月,我和芊就开始物色新地方计划搬家。和毛阿婆如此不 融洽,多呆一天就多一分痛苦。长期压抑和苦闷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找来找去, 运气还不错,正好一个朋友去深圳打理生意,把他的一套房子交给我照看,而且不 收房租,只须支付小区物业管理费就行。终于就要解放了,我近乎有点欣喜若狂, 可芊闷闷不乐,问其原因,她说,毛阿婆会很寂寞的。我生气了,你怕她会寂寞, 难道就不怕我会疯掉吗? 爱的力量终究能战胜一切,芊只是忧虑了一小会儿而已,之后细心地打理行装, 准备着和我弃暗投明。 搬家的那天,朋友派了一辆奔驰S600来接我们和为数不多的东西,我心里很感 激朋友,毛阿婆啊毛阿婆,你别小觎我,接我的小车都是超两百万呢。可毛阿婆自 始至终都没瞧一眼乳白色的“大奔”,就是瞧见了,我想她也未必识得这德国货。 我拒绝和毛阿婆道别,反正我不亏欠她什么,连房租也交到了10天以后。芊拉 着毛阿婆的手说,我们走了。她不善言辞,就这一句话。但我知道,这句话里包含 了太多的不舍,因为我瞟见芊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太多愁善感。毛阿婆面无表情, 也只对芊说了一句话:有时间就来看看我。然后轻轻拈去芊肩膀上的一根草屑,进 她的卧房去了,直到我们的车子发动离开,也没有再看到她那瘦小的身影。 想不到这一次就成了我和毛阿婆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