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船从半岛的一个港口,向另一个半岛的港口驶去。 乐女士站在甲板上,慢慢平静自己的呼吸。港口的楼房和铺雪的岸在缓慢退离, 缩小,淡化。冷风吹散了她额前的头发。今冬,雪,出奇地大,天,出奇地寒,她 想,自己这场突如其来的旅行,也算得出奇吧。 算起来,乐女士有十年没有作这样遥远的旅行了。船到另一个港口后,她的旅 行才完成一半,她要连夜坐上火车,一天一夜后,在某个大站再换一列火车,摇晃 十几个小时,她将到达东北林区的一个小城市。十年前,她就是从那个小城出发, 下了火车换轮船,昏睡一夜,到了现在这个客船刚才滑开的港口小城。她那时刚离 完婚,前路渺茫,那场旅行的路上洒满了她内心的悲凉。 她留了下来。她开始新生活。 所谓的新生活,就是单身母亲和一个渐渐不听话的儿子的生活。儿子换了好几 个学校,不是打坏了同学闯了祸被迫转学,就是学习成绩太差念不下去了,乐女士 只好把儿子送到一个职业艺校,学个一技之长,可第二个学期还没结束,他又跑回 来了,一时无着落,天天在家上网。乐女士天天都要说他几句,这竟成母子生活中 不可或缺的内容。有一天,她打开网上信箱,看到儿子一封信,只一句话:“我的 女朋友怀孕了。”她严肃地问儿子:“真的吗?你说实话,真是那样得想办法。” 儿子笑笑:“我逗你玩儿的,我就是嫌你太唠叨了。”她后悔没有把儿子留给前夫 老方。儿子没有父亲哪行啊。当她意识到这点,就给老方打电话,让他管管儿子。 老方说,我连自己都管不了,哪还顾得上儿子。 哼,你压根没想到自己有这一天吧。乐女士心里冷笑。那时,林区没有木材可 伐了,工人们都在找出路,老方办了一个木材加工厂,从俄罗斯倒来木材生产地板 块,厂子还没多大起色,他竟跟一个女客户好上了。乐女士不原谅他,提出离婚, 他竟没有挽留。这又多了一个不可原谅的理由。几年后,老方突然来找她了,那女 人骗了他的钱跑了,春梦了无痕,他关闭了工厂。他希望留下。她拒绝了他。 新生活慢慢也旧了,每天就是重复艰难。房子一直是租着住,冬天没有暖气, 乐女士在家里也穿着鸭绒衣。她给老方打过电话,要儿子的生活费,老方一直说没 钱。隔着几千里的山山水水,她对老方也奈何不得。后来,老方的固定电话撤了, 手机号她又不知道,老方这个人就算消失了。她期望其他的男人能走进她的生活, 她约会过,也跟有可能结婚的男人同居过,可最终她还是个单身母亲,因为没有哪 个男人能大度地接受她的儿子——一个沉重的包袱,一个潜在的敌人。身边的例子 多如沙粒,带着女孩儿的女人多数都找到了新男人,带着男孩的女人却一直空耗着 自己和岁月。 什么样的日子,过久了,就成为习惯,什么事情成为习惯就能使人安然若素, 乐女士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跟儿子怄气,每一天竟也塞得满满的,当然也为儿子的 将来发愁,但生活总还在平静的范畴内。 不平静的时刻来得极其突然。早晨一上班,乐女士坐在办公桌前,习惯地打开 电脑,进入单位的网站,就见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给她的留言,说有要事相告,那是 她跟老方过日子时的女邻居,她们有些交情,当年互相送过包子饺子什么的。女邻 居在网站上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QQ号。乐女士当然舍不得电话费,她加了QQ号, 和女邻居聊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乐女士问。 “在网上打你的名字查到的。”女邻居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老 方昨天去世了。” 乐女士惊愕,脑细胞在迅速运算,结论是老方才52岁。她心里某个地方悸动了 一下,却不是悲伤,老方早在她心里死了八百遍了,她犯不着为他动情,只是因为 他是儿子的父亲,所以她问了一句:“什么病?” “食道癌。”女邻居迅速回复过来。 乐女士心里不快,老方是知道她电话的,为什么不让儿子去见上一面呢? 女邻居又说:“他留下遗言,房子送给租他房子住的房客,所以我告诉你这个 消息,你赶快回来要房子。” 乐女士已经淡忘的痛恨又加剧了,好你个老方,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吗?你就不 想见他一面,为他留点东西吗?你可真够绝情的,就因为那年我没收留你吗? 有什么东西塞满了乐女士的胸口,她感觉自己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弹出了椅子。 她弹到领导的办公室请了假,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还赶得及上午的客船,就冲 回家收拾行囊,拉着儿子气喘吁吁上了船。 港湾远了,客船四周荡着白色的波涛,乐女士的呼吸平缓了,心开始空茫起来。 为了儿子去战斗的决心,铺到茫茫的大海上,就被消解了。她的心不知去了什么地 方,不知道自己眼下在做什么,但是,她的脑子清楚自己的目的,她已经上路了。 儿子从船舱晃荡出来。“妈,你想感冒啊,鼻子都红了。”乐女士离开铺位的 时候,他正捏着手机发短信。 乐女士打一个冷战。“你说你爸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连自己的儿子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