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休息了一天,乐女士有点精神了。妹妹的家很热闹,孩子正在度寒假,妹夫的 亲戚总来玩,他们抽出满屋子的烟,留下来吃饭。乐女士不喜欢烟雾,不喜欢屋子 里的人满满当当的,可她看见妹妹四肢快乐地忙碌,脸上知足的微笑,心里生出些 微的惆怅。她不喜欢的,也正是她所缺少的。也正是儿子所需要的,她看见儿子正 跟表弟打得火热。难道自己不需要热闹与温情吗?不需要,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母 与子的家庭结构,她从未想到,在这寒冷的东北故地,她会第一次意识到,人都是 有联系的,这样的,那样的,哪怕是像老方这样死了,联系还是存在。不可能无视, 你只有继续,也许还要珍视。所以,她会带儿子看看老方弥留期间的房间,然后去 火葬场,看看他的骨灰。妹夫替她打听了,去火葬场要有火化证,而火化证在老方 的房客手里。 乐女士和儿子又进入这幢灰楼,楼道里的水泥地破损了,坑坑洼洼,墙上贴满 了小广告,印着黑色的电话号码,不是修彩电冰箱的,就是通下水道的,治性病的。 如果在她现在住的小城,即使在这样一个破楼里有一个居所,也会让她有安定感吧。 在他们到达三楼半的时候,一个男人正从上面走下来。乐女士停住脚步,看着 男人。六十出头,长发。她想起女邻居的话。在这样一个并不大、并不时尚的偏远 城市里,在这个楼里,又是这样的年纪,长发应该只此一人吧。她说:“你是张师 傅吧?”男人顿住,根根直立的长眉下,一对大眼珠子咕咕转。乐女士拉一把儿子。 “这是老方的儿子。老方死前,多亏你照顾,谢谢啦。” 男人警惕而不耐烦。“不要说这些了,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来拿老方的火化证。” 男人犹豫了一下,不得已,转身上楼。乐女士和儿子紧跟其后。他不情愿把门 开得宽敞些,几乎是挤进去的。乐女士借机把门拉得开一些,与儿子站在了昏暗的 客厅。屋子里弥漫着酸菜的气味。客厅已不是当年她和老方过日子时的客厅,一眼 一眼看过搜索,她只认出了一个发黄的电视柜,那是她和老方结婚时买的,当时是 洁白的。 乐女士觉得自己的心也发黄了。她还来不及想什么,男人从一间屋里出来,把 一个黑皮小本递给她。她觉得自己的手被烫了一下。她翻开小本,一行行看,编号, 逝者姓名、性别、籍贯、年龄、火化日期。她从未想过,老方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小 小的证件,这太奇怪了。 “你还有什么事?”男人做出要出门走的样子。 “这房子……”乐女士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措辞。 男人提高了调门,尖锐的目光在母子俩的脸上左扎一下,右扎一下。“怎么人 死了,你们来争房子了,病的时候怎么不来端屎端尿呢?” 乐女士的儿子也是大眼睛,瞪视着男人。“我不知道,怎么来?” “老方也真是的,病了怎么不通知儿子一声,又不是不知道电话,你知道他为 啥这样做吗?”乐女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再冷静。 “他没说,我怎么知道?”男人向外面的门挪动了一下脚步。 “老方病了多长时间?住院了吗?”乐女士这样问,是想让儿子多了解一些父 亲的信息,对父亲多一些记忆。 “他查出来病后,一个月就死了,没去医院治,耗着,就是最后几天,起不来 了,疼得邪乎,我去叫大夫给他打针止疼。” “哦。”乐女士眨眨眼,目光在两个房间的门之间来回逡视。“老方活着时住 哪个房间,我们能看看吗?” “有这个必要吗?你们走吧,我还要出去办事。”男人冷下脸,向防盗门走去。 乐女士的儿子青愣愣地向一个房间奔去,猛地推开了门。乐女士看见里面的双 人床,铺着大花床单,蓝色的,铺满着日常生活的气息。这当然不是老方的房间。 儿子又扑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可是推不开,里面有人用力顶着。乐女士奔过去,儿 子后退一步,用他青春有力的肩膀撞开了门。 “你们想干什么?”男人折回来。 母子俩进了这房间。 “你们想干什么?”房间里立着一个中年女人,喘着粗气。乐女士想,这就是 男人的女人了,这半天不见,原来她躲在这里听动静。“老方把房子给我们了。” 这女人硬气地说。 “没什么,我就是看看。”乐女士只来得及瞥了一眼整个房间,男人来拉扯她 的儿子。“你们出去,看也没用,这房子老方让我们住,我们有合同。”儿子甩掉 男人的手,脸涨红了,摆出打斗的架式,像个斗架的小公鸡。乐女士了解儿子,再 呆下去,这男人的老脸就得开出残酷丑陋的花了。她可不想惹出新麻烦,她拖上儿 子出了老方的门,扑扑腾腾,匆匆下了楼。 冷空气倏地钻进她的气管,浸入她的肺,她又咳嗽起来。“儿子,刚才在你爸 的屋里,你看见什么了?” “就看见那个女人,还顶着门不让进,她能有我力气大吗?” 儿子对父亲的死其实并不十分难过,他甚至对父亲没有多少印象。那年老方来 港口小城找乐女士,乐女士只带着儿子见了一次面。老方让儿子叫爸爸,儿子说: “我已经有一个新爸爸了。”那时,乐女士正和一个男人同居。 乐女士喃喃道:“你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脑子里有一张卷曲的图在一点点展开,虽然只是一眼的记忆, 但是,慢慢地洇出来了。老方的房间,就是从前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房间,有一张空 床,没有被褥,上面摆放着几个装着杂物的纸箱子。她认得那床头,茶色的,已经 斑驳,她曾经躺在那上面有了儿子。有一天她偶然在白天回家,看见老方和那女的 在这床上鬼混,她离开了这床。还有什么?噢,一个小桌子,堆满了药瓶和红盖蓝 盖绿盖的玻璃瓶,应该是老方用过的,房客还没收拾掉,这是些寒酸的表象。还有 什么?一面墙,一个简易的衣架,挂着两件衣服,乐女士头脑里的眼睛盯在那件褐 色的茄克衫上。确切无疑,那是老方的。那年老方来找她,她带着儿子请他吃了一 顿快餐,看他穿得简陋,就给他买了这件衣服,赶他走了。要不是为了让他见儿子 一面,她是不会见他的。 那件衣服掉下来,将乐女士的心扉砸了一个窟窿。这么多年,老方怎么还穿着 这件衣服?这说明了什么?老方很看重这件衣服?还是他实在困难买不起别的衣服?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的那个窟窿突然涌出了悲悯,人怎么能这样去死。那张床头斑 驳的床也淡化了。她在心里总结道,老方也好,她也好,都是愚痴之人,他们都不 懂得原谅,才犯下长久的错误。当年老方如果能原谅第一个前妻,就不会有后来的 复杂生活了,而再往后一点的当年,她乐女士能原谅老方的错误,那他们还是完整 的一家人,她就不会有在他乡漂泊的生活和旅行的感觉了,而老方,如果在生病的 时候,能原谅她的拒绝,她会给他寄钱,甚至可以回来照顾他。人,都为不肯原谅 付出了代价。 天空阴晦的,要下雪的样子。乐女士游魂一样地走着。儿子问:“现在咱们去 哪?” “不知道,先走走。” 儿子无知的平静,让乐女士心痛。她的眼睛有点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