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乐女士做好了一切准备,才和儿子去了火葬场。 她是带了一部分积蓄出来的,她料想此行总要有些花费,却未料到花费都是为 了老方。她去街道办事处还了老方生前的欠款和对方垫付的火化费,又去民政局为 老方买了一块墓地,这会儿,妹夫正带了几个男人在挖那块地方,冻土实在难挖。 否则她和儿子就办了,让外人参与这件事,她颇有尴尬。 火葬场的吊唁厅里传出哀乐声,哭声。儿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乐女士可不 是第一次了。父亲死的时候,她来过。同事死的时候,她来过。平时,听到见到相 熟的人死了,人会有几天的达观心情,不去烦恼,不去争抢,但也就几天而已吧。 她看过一篇文章,一个外国人为了保持这种心情,特意搬到火葬场旁边去住,每天 望着火化炉的烟囱,看着青烟袅袅融入天空,就把一切都看空了。不知道那人住得 久了,是否对那缕缕的尸烟就麻木了,就又显露出人的我执和烦恼习气。 反正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到了这种地方,人是不一样的。儿子肃着脸,边走边 看那些正在哭泣的人。“别看人家!”乐女士低声说。他们向骨灰寄存处走去。她 相信自己并不高尚,如果不是因为房子,她会只为老方的死,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地 方来吗?但是,她现在却在为他做事,还背负着困惑。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老 方死前为什么不跟儿子联系。老方是如此的绝!她却在为他的身后事忙,脚冻得麻 木。 接过工作人员递出来的骨灰盒,乐女士顿觉双臂的沉重。“儿子,这是你爸爸, 你小时候他抱过你,现在,你抱抱他。” 儿子小心地接过盒子,哇地大哭起来。这些天,他多数的时候陪着母亲去这去 那,但他的心一直游离在事情之外,好像他不是主体,他只是母亲的伴儿。他的眼 泪纷纷落到盒子上。乐女士终于绷不住,抱紧儿子,也痛哭起来。过路的人望一眼 他们,别过脸去。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不会为别人的眼泪而惊讶,眼泪像水一样 普通。一会儿去了墓地,乐女士是不会哭的,她不想让妹夫和那些挖掘冻土的人对 她有什么猜测。 乐女士认为,自己对老方早就没有念想了,她的眼泪没有一点思念的成分。她 总结出一个词汇——可怜。可怜的儿子。可怜的老方。 反正这里没人认识她,她放任自己的哭,她想把自己哭得干干净净。她搂紧了 儿子。老方若活着,虽然无影无踪,但总还是一个存在,儿子在这世上总还有另一 份名义上的亲情。老方一死,儿子只剩下了母亲。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过。就在 他们出来的前一天,乐女士还为儿子生了一场气。儿子用电炉子取暖,把家里的电 闸烧坏了,一时找不来人修,没法用电热毯,一气之下她不管儿子,下了班去了朋 友家,打算在朋友家的沙发上睡一夜。刚在朋友家的晚饭桌边坐下,儿子来电话, 说忘带钥匙,进不了家门,她让儿子来拿,儿子来了,朋友让一起吃饭,儿子说还 有个朋友在外面等着。乐女士问是不是个女孩儿,儿子承认,她气得拉上儿子走了, 她怕儿子和那女孩在家过夜,弄出麻烦来。儿子太让她操心了,可如果没有儿子… … 乐女士越哭心里越复杂,最后她竟不知为什么而哭了。她忽然收住声。“儿子, 别哭了,你爸从来没管过你,你这些眼泪也对得起他了,走,上山,你姨夫他们等 着呢!” 老同学那边还没有消息。而春节近了。乐女士闻到空气中已有淡淡的年味,最 明显的,是街边的一些性急的男孩子,已星蹦儿放起小爆竹。妹妹建议她和儿子留 下过春节。她未作决定。 几番思量,乐女士还是打通了老同学的手机。老同学说,年底了,工作忙。说 到房子,老同学很抱歉,说他的关系还不够硬,房产部门和老方原单位已经知道他 死了,房子要收回。乐女士呆了半天。她没有太大的失望,只是想,自己这辈子真 的借不上男人一点光吗? 乐女士毫不犹豫地返程了。妹妹家的春节必定更热闹,但终究是别人的。年饭、 烟气,酒气,人气,热气,鞭炮、扑克牌、葵花子、春晚,这些生活的基础元素, 如果不合时宜,不合心境,只能是孤寂乘以孤寂。她带儿子又去了一次老方的房子, 希望把那件茄克衫要来,给儿子作纪念,但她没有敲开门,不知是那对夫妻不在家, 还是故意不开门。 火车在黄昏时起程,轮船将在早晨到港,乐女士觉得这趟旅行在时间上还比较 方便。车厢里的暖气很足,她和儿子都脱了鸭绒衣。儿子爬到上铺给某个女孩发短 信,把父亲的骨灰盒放进墓地后,他又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作派。乐女士想起有个夏 天,她一身热汗回到家,脱了湿衣服,让儿子把衬衫拿来,儿子说:“光着吧,没 人看你啊。”此刻就像那一刻。 乐女士坐在下铺的窗边,看着蓝色的雪地扇面一样旋退而去,近处黑色的树影 突然地一闪而过。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老同学说:“晚上请你吃饭吧。” “我已经上火车了。”乐女士仍然看着窗外。 “哎呀,你怎么走啦,那我只好电话里说了。” “什么?” “我一直没忘记你。你知道我话里的意思吗?回来吧,跟我结婚,我不嫌你有 儿子。” 乐女士愣住。十年前,她要离开的时候,他来找她,也是这样说的,可那时她 对这句话没有一点感觉,现在她有感觉了,是感动。经过时间的洗劫和人生半路上 那些功利男人的挑剔,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真是十分受用。她觉得身上发热,应该脱 掉毛衣了。 “可是……” 生活中的事有种错位的奇怪,她奇怪自己这把年纪了,还那么看重感觉,她竟 然仍在寻找对男人的感觉。她在思量自己有没有必要在下一站下火车。但下一站过 了,下下一站也过了,很多站都过了,她一直在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