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魏老头在漏斗街一带有点名气。尤其街口守客人的摩的司机,远远看见老头的 身影,均避之不及。魏老头平日并不招惹他们,慢条斯理从他们身边踱过。赶上有 急事,又半天不见公交,便招一辆来。也不言语,上了就走。等开出一段路,他附 在司机耳边说,东街两块钱吧?司机一听大惊失色,吱地一声停车,回头吼道,东 街三块!魏老头摇摇头,下车走人。有使坏的司机有意多开出一截路,让老头前后 不着站,走回公交站牌去。这对魏老头似乎不是问题。他又招手拦一辆,依然跨上 就走。依然开出一段路后问价,依然摇头下车。约莫说了四次东街两块,老头已经 被驮出了一里地。再上摩的,这回是司机说东街两块了。 后来,就没有人敢带他了。要是摩的队伍里来了新手,也大都被打了预防针: 莫惹他,这老倌把一分钱看得比心头肉都重。专门坑人。绘声绘色地讲一遍他们受 骗的经过。开始还能把自己讲得重新愤怒起来,一通臭骂。后来就是讲别人的故事 了,一边津津有味地讲,一边兴奋地吐痰。他们说,看不出这老倌被瘫子磨了二十 年,倒磨出了些脑浆来。竟把我们给坑了。有的新手听了就说,咳,碰上我不揍扁 他才怪。他们又摇头说,莫惹他。他是要死老婆的人,莫惹上晦气。他攒下钱好买 药呀。有人抗议说,不对,不对。他攒钱好娶翠寡妇啊。众人就挤眉弄眼地笑,笑 得脖子都缩到了胸腔里面。这时候如果魏老头正背着手踱过来,他们就笑得更加厉 害了。 除此之外,魏老头是个没什么特点的老头。多年来,他是一个在我们上学路上 端着他老婆的尿壶,一路咳嗽吐痰、腰身佝偻的普通中年人。如果说有点特别,是 他的吐痰声,格外有力,一口是一口,像是胸口堆了数不清的垃圾,憋了一夜,要 在这个早晨把那里打扫干净。他的嗓子就在许多个清早划拉出金属般的音质,尖锐, 愤怒,诡异。在剧咳过后,他的灰暗面色被磨砺得如同闪电一般。那时我们是不敢 看他的,看见他蹿得比兔子快,躲过他都学他勾头咳嗽,咳——呵呵,咳咳——呵 呵呵。听我们的父母说,他有痨病,沾到是会传染的。所以在放学途中,我们如果 发现了魏老头带血的痰迹,就跟发现了日军遗留下的地雷一样,惊恐作鸟兽散。大 同和小妹如果这个时候正好经过,静静等我们都跑光,分头找来一些青草或鸡粪, 盖在痰迹上面。他们配合得很好,一个从书包里拿出一把小铲子,一个负责拔草, 很快就完成了一次掩埋。整个过程很安静。尽管从未听见过大同和小妹咳嗽和吐痰, 但他俩在我们眼里依然像两根手榴弹,两根短短的手榴弹,不知道身上哪个地方藏 着引线。 事实上,小妹妈死后我们才发觉魏老头是一个工于心计的老头。中年人魏老头 要黯淡得多。你如果见过小妹妈就会若有所悟,魏老头的力量是一点一点攒下的, 或者说是二十年来一分一分压下,反弹出来的。小妹妈只管越来越轻,直到化为青 烟一缕,魏老头的虾米腰却见证了她的分量,他的韧性。 小妹妈长着一颗枣核头,两边是稀拉拉的头发。她的眼神也像枣核,见人来, 一扔一个准。她很少说话。她嘴里经常嚼着枣干之类的食物,有时一颗枣核含上半 天不吐。她对去倒尿壶的丈夫,外出购物的丈夫,被邻居拉去喝小酒的丈夫,夹带 着户外腥甜空气回来的丈夫,永远是绵软而怨愤的眼神。她满腹幽怨,却宽容地沉 默。倒八字眉像两把牛角刀,将魏老头架至半空,迟迟不发力。气若游丝的小妹妈 是这个家里最庞大的势力。她宽大的床占了这个家半壁江山。她的气味像一只裸露 着粉红皮肉的小兽盘踞屋中,又像一块沉重的白猪油,驱不散,化不开。她极度孱 弱的身体是一个诅咒。她用它来要挟她爱的每个人。有点像金庸笔下那个隐居绝情 谷底,以枣核当暗器的姓裘的老妇人,她左一个枣核,右一个枣核,将自己舍不下 的三个人死死钉在了屋梁上。 她当然要钉牢魏老头,十字架上的耶稣纹丝不动,并不代表魏老头不想逃。小 妹妈这样的念头,把两口浓眉磨砺得锈迹斑斑,疙疙瘩瘩。她扫了一眼趴在窗子前 画大树的大同,眼底闪过一丝怜爱。她把藕断丝连的目光抽出,果断地搭上抱着洋 娃娃发呆的小妹。小妹叉开两腿,骑在门槛上,两腿跟她的目光一样,直愣愣地杵 在地面。小妹妈扑地吐了一粒枣核。小妹就走到床前,手里抱着那只坏了一只眼睛 的娃娃。小妹那年十二岁,喜欢抱着娃娃睡觉。在她睡着之前,她会伸出手指,强 行把娃娃那只好眼按下来。次日一早,又掰开来。小妹的一天又一天,在娃娃那只 好眼里进进出出。娃娃小扇子般的睫毛底下,漏下了一小块糖一样亮晶晶的光。 小妹的童年没有全瞎,光源来自魏老头。老头常常忘记了传宗接代的重要,对 大同熟视无睹,搂着一袋滚烫的包子进门,总是先把小妹的口腔塞满,然后喂小妹 妈,最后是跟饿狼一样窜上来的大同争夺最后一只包子的吞咽权。还有,他给小妹 买了两只笔刨,却拒绝给大同买水彩笔。大同只好用秃笔绑了他妈掉下的头发画画。 大同成年后经常反复回忆他小时候魏老头拿砖头砸他的事件,就因为他绑了他妈的 头发画画。他妈对他的智慧都表示了嘉许,老头却说他在画咒符,要咒死他妈。为 此大同差点给砖头砸死。因为包子,因为画笔,父子俩同在一个屋檐下三十多年, 堆起来没说上过几篓话。 可能还因为翠寡妇。 那天,小妹妈伸长一只干枯的手臂,指着门外。床前,小妹犹疑了一下。在她 妈细密的视线下,她的脚底渐渐融化,管不住地往外滑。她抱紧娃娃,用脊椎骨抗 拒着这种滑翔,同时小小声喊着,大同,大同。大同就扔下他画了一半的作品,同 小妹一前一后地出门了。出门时,两人听到妈似乎在说话,——别回家!路上,小 妹琢磨着妈是让爸爸别回家,还是找不到爸爸让他俩别回家。大同不想这些,他一 路讲着他的画,画了好高的房子,布满了手雷,炸弹,周围的树木都能当枪使,有 人敢进这房子就叫他粉身碎骨。小妹不爱听这些,她在想,大同总是能回家的。如 果找不到爸爸,那么她就得跟她的娃娃在屋外过夜了。 那天直到暮色四合,兄妹俩才在鱼塘边发现魏老头。小妹一阵高兴,撒开腿就 跑过去。被大同一把扯住。大同像一个游击队员一样按着小妹的头潜伏前行。魏老 头在钓鱼。他身边的桶子里已经有三四条。引起大同警觉的是,那是一只从没见过 的塑料桶。颜色也可疑,是玫红色。小妹抱住爸爸的腰,喊,爸爸!老头吓了一跳。 然后能出现的皱纹全涌出来了,他指着钓鱼竿子说,看,把那只上钩的吓跑了。 爸爸,小妹笑眯眯说,你钓鱼给谁吃? 给小妹吃,给妈妈吃,给……。 给我吃。大同接口说,还有呢。 你就知道吃。 还有呢。 还有,还有你老子! 还有谁。 还有谁! 一定还有谁。大同慢慢地说,我妈让你回去,你跟她说吧。 魏老头的眼里冒出了憎恨。他像在看一个别人的儿子那样,看着渐渐高大起来 的大同。如果这时候上去敲他一螺蛳,给他几竿子,他应该不会还手。魏老头忖度 着。这时大同的瞳孔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绿点,这绿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魏老 头的眼睛都给晃绿了。 小妹喊了声,姨。大同在她胸口推了一把,说,闭嘴。什么姨不姨。这时魏老 头不得不调开视线了,他的竿子像砸上了秤砣,显然是条肥鱼上钩了。有意思的是, 现在他的眼睛落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有一块红印子。水面,鱼身上,草地里, 都被烙上了红印子。鱼肥美得像翠寡妇的腿肚子。魏老头在草地上扑了好几个空, 四肢着地才把鱼捉在了手心里。接着红印子又跑到穿绿夹袄的翠寡妇脸上去了,在 她的眉毛,嘴巴,脖梗子上乱窜。活了一样,还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魏老头狠掐 了自己腿梗一把,跟自己说,那是鱼尾巴闹出的响动呀。 就在他捧给翠寡妇看的时候,大同一把打翻了他湿淋淋的手。他还扯过地上的 桶子,连鱼带水泼在了翠寡妇的脚下。给你!大同吐出了一口唾沫,腥死你!这时 魏老头的巴掌终于劈头盖脸下来了,但翠寡妇抬手轻轻一架,将魏老头的拳脚挡了 回去。她弯腰捡起桶子,头也不回地晃着身子走了。 魏老头提着几条死鱼回来,一头扎进厨房。面对小妹妈的盘问,大同只是翻白 眼,小妹则嚼泡泡糖。两人变成了两条鱼。不会说话的鱼。小妹妈窄窄的鼻梁耸动 着,很快嗅到了鱼汤勾人心魄的浓香。事情的眉目渐渐在这香气中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