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商量好了去看大海,可行期一推再推。他说自己忙,好像永无止境。也难 怪,他兼了两份教职,顺便还给表姐的幼儿园打工,每天上下午接送小孩,幸好孩 子们都住新源里,否则仅这一项,就会让他忙疯的。余下的一点儿时间,他用来画 画。噢,他是画家,生活的全部目标也都在这儿;听说他画得不赖,有人已经在订 购他的画。说起画画的事,它们可离我太远了。不过看他忙得昼夜不分,我就知道 这碗饭吃起来不易,而且他家里穷,老父亲指靠他买了房子,他自己也买了房子, 两边还都贷了款,他一个人来供按揭;幸好他年轻,否则早都累垮了。还是那句话, 他可不是随便活着,他的人生,是有大方向的。 他姓顾,叫树人,他说有个大作家也叫“树人”。他了解一点作家的事,但所 知甚少。他只喜欢画画。 我们同岁,都属马,他比我大几个月,可看面相,他至少比我早生了三年。他 至今尚未娶亲,不过已经有了心上人。“心上人”这个词很好笑,几乎称得上一大 发明。他的心上人跟他是同行,这个小他三岁的女娃,我是见过的。我觉得她长得 好,可要具体到面貌形容,我是描画不出来的。你知道我为人蠢笨,头一次见面我 就盯着那女娃看,一点儿都不知道回避。我很少这样,大约也是因为她太漂亮了。 当然,当然,从此以后,我就很少能见到她了。 这次说好了去看大海,我已经兴奋了好几个星期。我甚至自作主张,把大巴车 票都买了,我还想着把他们的返程票也包了,只因囊中羞涩才作罢。这些天,因为 害怕老婆发现我动用了小金库,夜里睡觉也忐忑,常常半夜就醒了。有一次刚睁眼, 看见老婆不在身边,心里一急就说,你不要动我的东西。老婆从卫生间出来,揉着 惺忪的睡眼问我在说什么?我指着地板上的蟑螂,说快踩死它,这小玩意儿,太恶 心人了。 关于蟑螂的事,我早已向你说过多次。不过经过我们长年累月的打击,家里的 蟑螂已近绝迹。这一只小黑虫,又是从哪里跑来的呢? 我打电话给老顾,和他说了说蟑螂。我本来没准备说,这么小的事,他会笑话 我的。可说完了大海我意犹未尽,就顺便问起他那里是否有蟑螂。他住在十八层, 照理说是没有的。但他问我什么叫蟑螂。我耐心地解释,说是一种黑褐色昆虫,体 扁平,能发出臭味。常咬坏衣物,并能传染伤寒、霍乱等疾病。后面这句话,是我 从字典上搬来的。字典上还说蟑螂是害虫,有的地方,把它叫蜚蠊。 这回他听懂了,言之凿凿地说,没有。怎么会有蟑螂? 他这么一否认,弄得我更加没面子。我又草草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穿上衣 服,准备去上班。老婆过来,问我中午回不回家,我说现在还早呢。她嘟囔着,你 别到时候再说。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是星期一,领导估计会到单位看看,果真这样 的话,中午我们会小聚一回。但如果领导不来,又有加班的活儿,我就只能在单位 附近将就吃一点。只有把这两种情况都排除掉,我才可以回家。回家有什么好呢? 无非也就是吃顿饭,饭后睡一觉,赶上老婆心情不好,还得听她的唠叨。而一般情 况下,老婆的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唠叨成性。三年前,我们 刚认识时她还不是这样。两年前,我们刚结婚时她也不是这样。至于她从什么时候 起变成了一个爱唠叨的女人,大概只有天知道。 骑自行车上班的路上,我还在考虑这些事情来着,以致弄得心情郁郁。到了单 位,同事们都来了,单位的二把手也来了,说要大扫除。我忽然感到肚子难受,请 了假去买药。药房就在我们楼下。领导的车也已停在我们楼下。我觉得这时候让领 导看见不好,赶紧退回到楼道里。想想还是不妥,干脆乘了电梯上楼。刚到五层楼 梯口,肚子里就一阵发紧。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卫生间的方向,好像有人在冲我打 招呼了,我没有接腔。我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从卫生间出来,身上轻松多了。这时老顾打了电话过来,说了要推迟旅游的事。 听起来,这狗日的像是不准备去了,却又不肯直接说明,这一下我来火了。他妈的, 老子把票都买好了,你怎么这样?大约是我出言不逊激怒了他,他马上回敬:那是 你小子的事,你可没征求我的意见啊。你现在还可以问问我,我答应你了吗? 眼看着心里那点“小九九”要中途流产,不由我不服软。盛极而衰,佼佼者易 折,这是必然真理。我说老顾啊,刚才的话算我没说,你看好不好? 老顾不依不饶:不是看在同学多年的情分上,我也不会说你,老实讲,你总是 搅得我们大家都不安宁。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估摸着他接下来会说到我半夜里打骚扰电话的事, 连忙把话头扯开了:就这样说定了啊,老顾你可不能再反悔。说完不等他回答就主 动结束了通话。 关于那个骚扰电话,是这样的。都怪我们那时太年轻了,雄性荷尔蒙旺盛,每 天夜里,我们都到处晃荡消磨时间。我们常去的地方是:北斗星、地球村、金昌盛。 这几个地方在我们那里大大有名。原因之一就在于,那年头,需要释放雄性荷尔蒙 的人太多了。开始时老顾并不参与这类活动,后来有一次,因为醉了酒,就被我们 拉下水了。但他与我不同,说到底,他还是很收敛的一个人,而且他在金钱方面比 较小气,那次破费让他几乎悔青了肠子。相对而言,我晃荡的时间太久了,有一天, 就出了点事,被抓了。出事的当晚我很恐慌,想来想去只有老顾一个人可以求助。 那时夜已深,大概在凌晨两点,所以电话铃响的时候,老顾正在鼾睡。他被惊醒后 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得我几乎都要放弃自己的初衷了。不过,好在老顾念旧, 后来他还是带了三千块钱把我从里面领出来了。后来嘛,我当然把钱还他了。但这 事在老顾这里一直没有过去,他后来把这次骚扰重新命名,称作“午夜凶铃”。他 每次生我的气都会当面抖落这件馊事。我都被他弄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