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还没有暗下来,王有才要儿子和自己去沁河岸边的地里种棉花。 王有才对儿子王满屯说:“等秋天棉花长熟了,你娘就用新棉花给你娶亲做棉 被,你娘有好多年没有做棉被了,出嫁你姐姐的时候,我看到你娘把高粱箅子放在 添好的新被上踩,你娘扭来扭去的,箅子下的新棉发出沙沙声,你娘张着嘴憨笑。 我还给你娘谱了一段工尺谱:一二三四五,快快来扭扭,六七八九十,新被盖新妇。” 河滩地石头多,都是河卵石,也没有大到盆儿大,碗儿大,大的也就拳头大, 有的河卵石不圆,扁扁的,弯腰捡起来,看看,回过身照着沁河打出去一串儿水漂。 王满屯觉得爹有意思,平常的时候,除了唱工尺谱时让人喜欢,再就没有了,总是 拿了竹戒尺打人,对自己也苛刻得很,不是四书五经,就是蒙书,不停地背,有写 不完的字儿。今儿爹突然地放开了,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高兴呢? 王有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指着对面的山头说:“满屯吾儿啊,你看那山有多高 啊,可它那山顶上咋能长活树呢?” 王满屯看看,挠着脖子想不出来。 王有才说:“山多高,水多高。我再问你,你给爹想想是这铁厉害,还是土厉 害?” 王满屯不假思索地说:“肯定是铁厉害,不然咋用铁刨地!” 王有才说:“满屯吾儿啊,你到底年纪还小,没有经过事情,你想这土地年复 一年不动声色,锄头却要被磨秃,人是苦虫儿啊,这时间看不见,摸不着,不紧不 慢地走,人和锄头比,还不如锄头,锄头磨秃了,还能轧一遍钢,人不能。满屯吾 儿,你以后要本分过日子,要学会疼你娘,就算是娶了媳妇,也要两边哄着,要学 会和,不要学会挑,家和万事兴。这世界上谁和你最亲,是养你的,和你养的人啊。” 王满屯被爹说迟钝了,他穿着粗布棉袄和棉裤,春风吹得发红的脸蛋上皱起缺 少光泽的笑,风很粗糙,风吹得爹的蓝布长衫飘起来,地上不见阳光的影子了,他 看着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黑天了。” 王有才看了看天,也说了一句:“黑天了。” 父子俩站在沁河边上看着河水慢悠悠远去,泪蛋蛋不知不觉从王有才的眼里流 了下来,王满屯看着爹说:“爹,你咋的好好就哭了?” 王有才说:“爹怕是要和你阴阳隔离了,以后过日子,说多了也没有用,跟着 日头走吧,慢慢儿揣摩。千万要记住:不要给人放利,不要见小失大!” 沁河水缓缓流着,千百年都是这样。突然,王有才对着河水喊了起来:“凡、 工、尺、上、一、四、五!” 天就真的黑下来了。 贾承怀是半夜时分走进王有才的院子里的,他看到屋子里的豆油灯还亮着。他 来是想告诉王有才,定他地主是有原因的,还有人咬了他,说他识字,懂道理多, 帮着老财李必土剥削过穷人。说有一年里李必土收租,收了村里刘二来五个大洋, 刘二来是二流子,不干活,干一些偷鸡摸狗二架梁生意。李必土先把大洋点了一遍, 又把每一个大洋拿在手中捏着,用嘴一吹放到耳朵上听铮铮的响儿,还把每一块大 洋放到自己的头皮上擦,擦过了又互相敲打。五个大洋经过吹、擦、敲,最后拿出 一个说,这有可能是一块假货。刘二来说,不假!李必土要王有才看,王有才看了 半天不说假也不说不假,说了一番识别出来:“这大洋是民国三年造的,有袁世凯 半身像,假大洋在像的二道纽扣对正的一粗一细花纹中间是满的,没有空格;真大 洋呢,袁世凯像二道纽扣对正的花纹两道粗纹中间是空格子。假大洋库秤七钱重, 真大洋呢,库秤七钱二分,假大洋颜色暗白发污,假大洋呢,颜色是亮光刺目的。” 李必土仔细看了看,知道这大洋是假货,冲着刘二来说:“你知道我放债是图利, 你吃酒是图醉,我树大阴凉大,家大开资大,你给我五个大洋就有一个是假货,我 一天几百个过手,这假大洋我往哪里放呢?我不怕你和山上的响马有关系,你想哄 我,屁,拿真货来。” 刘二来这一次就咬了王有才,王有才就吃了那一次的亏。 而这一次贾承怀是真想救他,也是真心想救他,并且还想要告诉他,明天的大 会,怕他老了,一二个时辰顶不下来,要他儿子替他往台上站。 贾承怀在窗户前站了很久,觉得进去没法说,说什么话都过,都觉得对不起王 有才,把这么一个识字的人定了地主是不对的,比起那些个真正的地主来,他哪里 都不像。可是,不说吧,又觉得人家有恩于咱,关键时候都不知道报恩,不算个好 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进一回屋子,把事情讲明白,才准备抬了脚往前走,屋 里的灯“扑”一声吹灭了。门窗黑得和死人一样,只有身后的月光还亮着。 王有才知道院子里有人站着,也想到了是贾承怀,他想要他进来说说话,半天 不见动静,就知道贾承怀有话说不出口,要他进来说,又怕过间炕上的儿子听见了 多心,因此,也就听到脚步迈到门前的时候,把墙上的油灯吹灭了。 贾承怀坐在院子里一块石头上想着该咋办,听到不知道谁家分得的驴不适应新 圈,不黑不白地叫起来,声音把夜叫得越发黑墨般地黑,也叫得屋里炕上的人心里 很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