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过了元宵节,战争的阴影益发浓重了。 这天一早,陈守素来到店仔头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店前铺后时有三三两两像 乞丐又像走江湖一样的陌生人出出没没。老于世故的老赵也说今早这墟市有些走样。 果然,就有人大声喊叫,说是发现了日本探子。这么一喊,就混乱了,顿时鸡飞狗 跳,呼爹唤娘。几个警察出来维持秩序,哨子一吹,却适得其反,一光火就与市民 冲突起来,拥拥挤挤之间,就有泼皮趁乱偷鸡摸狗,乱上添乱。这店仔头地盘本来 就小,人又出奇地多,经这么一闹腾,就搅了一锅粥似的。偏偏这个时候,已经两 三个月不见踪影的日本飞机又来掠了一圈,扔下几枚小炸弹,虽然没有在集市里爆 炸,但已经不得了了。推来搡去的人流就像风卷残云般一发不可收,有人被挤昏过 去了,有人被踩断骨头了,有人流血倒地了……所有铺户,无论摆地摊还是开铺窗 的,都来不及收拾,瓜果委地,禽畜失禁。陈守素躲进归去来店内,看着一只只灯 笼坯子被踩成篾饼,看着墨溅黑丹溅红,却大气不出小气不喘。 这混乱局面持续了差不多一个钟头,镇政府的人都出来辟谣安定民心,警察所 抓了几个造谣闹事者,才算把事态平息了,只留下偌大一个烂摊子叫横遭损失的生 意人落泪。 陈守素其实损失不多。他蹲在店前一张张地捡着还没有弄脏的丝纸,看上去却 很可怜。这时候,就有一位手持文明杖的老者来到他跟前,很温文地叫陈师傅。 抬起头来,陈守素马上认出是在许氏宗祠见过的那位许氏族老。他忙不迭地连 声称许老先生,问许老先生好。 许老先生笑了笑,就请陈守素跟他走一趟,说有事要跟他商量。 就这样,陈守素糊里糊涂地由这位被他称作许老先生的许镇长领着来到镇政府, 轻而易举得到了一个吃皇粮的缺份──出任饶隆镇镇政府文书要职。 陈守素喜出望外。来到抱朴斋跟盲姑说了这事,盲姑欢喜之余却说,这乱世的 公差也不好当,叮嘱他要多个心眼,切莫因小失大。 这话在陈守素上任之后的第三天就给证实了,这公差真比想象中的不好当。陈 守素的前任因为赴县城参加镇长人选训练班去了,扔下一摊子乱七八糟的文件、账 簿什么的让他看了发怵;这镇政府其实只有个空壳子,除了镇长,当差的也只有几 个人,却还愁着开不了饭,发不出薪贴,麻烦事倒不少,头一宗就叫陈守素直搔脑 壳。 这日午后,还没有来得及熟悉镇政府环境及所有的人和事的陈守素就被一件突 然发生的事吓得手足无措了。一群来自灵溪村的农民抬着一只仅见泥巴不见皮毛的 死老虎和一具只见血污不见头脸的尸体,大喊大叫着把镇政府大门堵个水泄不通。 许镇长顿时失却了往昔的绅士风度,一支文明杖不停地敲着地板。陈守素爱莫能助, 只有挤到前面,探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初次看见老虎的,虽然是一只死老虎, 面目全非的死老虎,但他还是感到恐惧。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或高举锄头,或手握 竹槌,群情激愤。前面几个农民汉子高声喊着什么,陈守素听了好一会,才弄清楚 是喊着要惩治凶手! 陈守素弄不明白,怎么老虎咬死了人,人们打死了老虎,还有什么可惩治的凶 手呢?正要退出人墙,他眼前一亮,那挤在人群中,跟着高声叫喊的一个小女子, 不正是许小姐吗?她一个小女子,跟着叫喊什么?难道,她也跟着打虎?与其说是 为了弄清事实,倒不如说是为了弄清许小姐何以出现在这种大家闺秀不该出现的场 所。陈守素登上前面一个土台,这样可以清楚地看见许小姐的面貌以及一举一动。 许镇长终于来到人群跟前,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十几个端枪的警察。 一个身材高大的农民,赤手空拳地站出来,与许镇长对话。 陈守素就慢慢弄明白。事因老虎而起,却因为警察所长的介入而闹大。 许镇长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乡亲,请静一静。恶虎伤人,这是飞来的横祸。这 位兄弟,挺身而出,救民于虎口,死得悲壮,是我乡我镇的英雄。对他的家属,我 以镇长的名义保证,会给予抚恤的…… 许小姐突然站到前排来,面对许镇长双眉一扬,高声责问:许镇长请不要含糊 其辞,这位兄弟,并非为虎所害,也非因打虎而死。请你上前看看,他后脑勺分明 有一个被子弹打穿的洞,他死得冤枉,死得不应该。 为首那汉子接过话来说,有警察朝他打黑枪,这叫什么警察? 众人吼哮:惩治凶手,揪出元凶! 许镇长又一清嗓子,众位乡亲,我不在现场,也没有谁看见这枪是何人所打是 不是?这元凶,还是得交给……交给法院慢慢来调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又有一个汉子站出来说,强占人妻,借刀杀人,罪大恶极,还用调查么? 许镇长又说话了,这事么,是另一桩案件,尚在调查,请不要牵强,不要混在 一起,孰是孰非,相信法院会明察秋毫…… 陈守素没有听下去,因为他突然发现许小姐不见了,许小姐怎么会在这骨节眼 上不见呢?陈守素四处寻找起来。 这镇政府原是由一间妓院改建的。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的时候,这间妓院 又刚好死了两个嫖客、一个妓女,案件牵连到老板,这妓院就被封了,后来成立镇 政府,方才改为镇址。院分前后两进,两侧皆有花巷,可以通到后门。陈守素见许 小组那抛头露脸的样子,就极担心她的安全。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她是出不去的。 陈守素就沿花巷向后院悄悄寻来。 蓦然,他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的办公房门口一闪而过。他警觉地藏在 了花丛后,便发现许小姐跟了上来。他看明白了,想起来了,那身影,就是何师傅, 给达爷写对联的何师傅,许小组跟着他干什么?他们是什么关系?陈守素一下子难 以理清楚。但从他们俩谈话的神态和动作,他还是猜到了一二。 夜幕的降临给许镇长很大的威胁。不将凶手抓起来,确实难以平民愤。要是农 民们趁天黑动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只好跟警察所长一起嘀咕了一阵, 答应将嫌疑犯关闭起来,呈报法院处理。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当夜,陈守素就被许镇长召到房中,指派他起草一份关于打虎英雄罹难的情况 报告,明早连同那一名嫌疑犯一起送往县衙。 人证物证俱在。陈守素充分发挥他铺陈事态,推断事理,明辨是非的能力,把 报告写得条理分明,言辞简洁,慷慨激昂。拟毕,又用蝇头小楷抄得工工整整,连 夜呈给了许镇长。回到房中,正对着草稿自鸣得意,却马上被许镇长召到镇长室内。 你这文书怎么当的?你这是在鼓动民心,做赤色宣传是不是?你,你,苟念你 是初次,你,马上给我改过来,重新抄妥,不要让我失望……许镇长好生愤怒,似 乎要将他今天所受的气都发泄到陈守素身上。 陈守素诚惶诚恐,接过被扯成一团的报告文稿,看都不敢看一眼,就回到房中。 他对着文稿愣住了。那些他甚为得意的诸如“害群之马不除,将民不聊生,镇 无宁日”,“强占人妻,已属大逆不道,借刀杀人,实为天理难容”等等,都被许 镇长大红朱笔打了一个“×”,在笺末处,许镇长用极刚劲的字写着:“警民合力, 捕杀恶虎,壮士为民,虎口丧生”十六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