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虎患事件使初入政界的陈守素懂得了不少道理,也初次 窥见了官场的肮脏幕后……当然,这些事情都因为相继发生的汕头沦陷而变得微不 足道,被抹之一边了。 日军以海陆空三路约万余人大举进犯潮汕。汕头、庵埠相继陷落。陈守素奉许 镇长旨意将有关虎患的报告送到澄城县政府的时候,县政府内外已一片混乱。兵临 城下的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把澄城罩住了,抢购物资的,准备逃难的,趁火 打劫的,鸡飞狗跳,闹闹哄哄。陈守素傻乎乎地将报告递给一位正忙着捆扎文件的 中年汉子,怯生生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又站起来。见谁都在忙碌着,谁都顾不及他, 就管自走出大院。 澄城与饶村相隔不外三十来里路,但陈守素是初次进城,即便逢上这乱哄哄的 局势,他也不愿意马上回去,至少这龙潭印月、玉带飞虹,还有文昌阁等名胜古迹 得去看一看的。于是,他信马由缰地在大街小巷上瞎转起来。沿着玉带河,来到龙 潭寺,陈守素正绕着那一棵数百年古木嗟叹,不意与一位行色匆忙的青年撞了个满 怀,双方一看,都愣住了。 许……陈守素认出是许小姐的兄长。 陈……许诗敏认出是陈家制灯笼的师傅。 许诗敏。许说陈守素。陈说。 相视一笑。许诗敏就招手让小妹许诗逸过来,跟陈守素聊起来。许诗敏说,日 寇铁蹄已践踏着我潮汕,蹂躏着我同胞。有志之士都应该奔赴抗日第一线。他和小 妹都已参加青年抗日同志会,正准备奔赴桑埔山参加潮汕抗日武装大队。许诗逸翘 着嘴说,陈师傅你也跟我们一块去,投笔从戎吧! 陈守素一下觉得身上的血热了起来,可又想着家里的母亲和妻子,就犹豫起来, 问许小姐有没有一块去。 许诗逸机灵地答,你是问许诗秀哟? 陈守素红着脸作了肯定的回答。 许诗逸跟兄长对视了一眼,笑着说,不,她不。 陈守素就推说镇上还有事等他回去办,家里没他也不方便,得马上回去,就匆 匆告别了许家兄妹,哪也不玩,径直回饶村来了。 第二天,陈守素到镇政府上班,就发现镇政府已经慌乱起来了。许镇长吩咐几 个办事人员整理好文书档案,说随时准备内迁,自己却匆匆忙忙地走了。黄昏时候, 陈守素正准备回家,门刚上锁,却见何师傅独自走过来。 你就是陈守素吧?我叫何士葵,我来取些东西。何士葵说着掏出锁匙把锁开了。 你……陈守素马上意会,何师傅何士葵就是参加镇长人选培训班的他的前任, 原镇政府文书。 陈守素,干得还行吧?可惜呀,这个烂摊子维持不了几天了,你还是尽快寻找 别的生活出路吧。何士葵一面打开屋里那一只尘封了的柜子,一面对陈守素说。 何先生,你培训班不去了?陈守素问。 不去了,其实那只是凑个数。培训班已提前结束,准备打仗了。大敌当前,只 有做些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才有意义。陈守素你说对吗? 对,对。陈守素又说,何先生用得着帮忙吗?我,我先走了。 陈守素很识趣地离开大院。他凭直觉知道何士葵将要带走的东西有些不便让他 知道。因为这些天他已从许镇长及其他几个办事员口中多少了解到一些,这个何先 生非同一般。与他有关的事,自己少掺和为佳,这正是盲姑叮嘱的要多一个心眼。 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守素脑子里一片混乱,这饭碗是丢定了,他,又将如何养 家糊口呢?想着今日县上镇上的所见所遇,他又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圣人曰,国家 混乱,有忠臣。许诗敏?何士葵?谁为忠臣?他们对于大局,又有何补呢? 一踏进家门,陈守素的心凉了半截。家里黑灯瞎火,满屋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米 饭烧焦的气味。母亲独自坐在门槛上,两挂泪珠在黑暗中像猫的瞳仁一样耀眼,邢 若云僵直地挺在床上,露着隆起的肚子,一双杏眼圆圆地睁着。陈守素吓了一跳, 上前摸一把她的额发和鼻子。 邢若云赌气地翻了个身,将背对着他。 何必,何必呢,有什么事值得发恁大的气?陈守素说着,就点亮了洋油灯,就 去揭锅盖,一股焦臭的味直扑上来。他又说,烧焦了,就再煮一锅,怪谁呢? 母亲任氏看着儿子傻乎乎被蒙在鼓里的模样,心里不好受,就干脆到抱朴斋去 了。 陈守素心里闷得慌。他已经将原委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准是母亲发现问题了。 准是为了邢若云肚子里的孩子……陈守素这样想着,就不跟邢若云啰唆,默默地刷 了锅,煮了粥。 邢若云肚子的疯长是在她嫁过陈家之后的第三个月就不可避免地暴露了。毫无 当父亲经验的陈守素起初还只有高兴。不料,有一夜,夫妻正恩爱着,千钧一发之 际,忘情放逐的邢若云在嗷嗷声中居然又一次喊出一个男人的名字!顿时,土崩瓦 解,冰凝雪冻。忍无可忍的陈守素给了若云一巴掌,双手猛推,就兀自坐了起来, 再也不发一言。他已经明白,邢若云心里有人,邢若云所以那么匆忙地嫁给他全都 因为那个人!这一残酷的事实在明朗化之前,陈守素已有预感,已有猜疑,打从新 婚之夜,邢若云那毫不害羞却又满脸复杂的表情乃至整夜通宵对他所采取的不配合 态度,都让陈守素心里犯疑。一个从没有经过男女之间的事情的女孩,是不可能那 么冷静,那么近于报复地折磨他的!邢若云肚子的疯长更像一根鱼骨鲠在陈守素的 咽喉。但他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他一直怕母亲知道了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不幸, 给将来的孩子带来不应有的伤害……他宁愿别人负他,也不愿意因为他而伤害了别 人。 眼下,已是到了无法掩盖的时候了。陈守素就提了半锅粥,外加一角酸咸菜, 来到抱朴斋。陈雨晴房中静悄悄,灯光微弱,母亲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异常地苍 老。 陈守素走进房中。他默不作声地盛了粥,先递给盲姑,再递给母亲。 陈雨晴一言不发,接过粥迟疑了一阵,才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又对任氏说,嫂, 吃吧,总不能活活饿死。 母亲任氏根本无法下咽。她并没有将儿媳妇未婚先孕的事告诉盲姑,她晓得这 种事只能捂不能声张,家丑不可外扬。但她一口气没有顺过来心里难受,就避重就 轻,借儿媳妇如何不顾脸面,到邢老太家借米的事大发其火。 陈雨晴放下饭碗时,颇具意味地念了一句圣人的话:“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 焉。”就缄口不言了。 陈守素欲言又止。他看着盲姑半天,又看了一眼母亲,就家事不说,国事不提 了。他的心境极恶劣,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太不公道了。他欲哭无泪,就独自走出 西厢房,步入翠竹园,对着满园翠竹,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