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飒飒的秋风,宛若并州快剪,把天边最后几抹夕阳剪断,淡红的丝缕散落下来, 飘向不知名的地方。一叠一叠的远山,如熄灭的柴垛,回光返照后,便熄灭成淡淡 的影子,归于死寂。 身后的枪声渐次稀疏,喧杂的呼喊声也渐次远去,于渐浓的暮色中,掠过去一 个踉踉跄跄的人影。山路婉蜒,人影也跟着蜿蜒。四周真静,静如一片坟场,偶尔 于黑黝黝的树棵子间传来一声两声归巢宿鸟的啼唤,便又添却许多的凄清。不久, 于云缝中漏出几点星光,如清冷的宝石,缀在一块灰黑的绒布上。又过了一阵,竟 有一弯淡月浮上不远处的山尖,山路、峰峦、树丛便蒙蒙眬眬地透现出来。 风很硬且尖锐,夹杂着渐重的寒意,熊庚不禁打了一个冷噤,刚才好一阵慌乱 的奔窜,内衣被汗濡得透湿,此刻正冰凉地贴在脊背上,实在不是个滋味。 他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而这个地方叫什么,处在什么方位上,他一概不知。 反正他和老师及同学被冲散了,被明晃晃的刺刀和“三八”大盖的枪声冲散了,一 个人慌不择路地逃到这地方来。作为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若不是乱离,是绝对 不会到这穷乡僻壤来的,是绝对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夜路的,每天无非是从家里 到教室到图书馆而已。可到底国难当头,校园再无法安置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先是 学校统一将家眷往大后方转移,接着是教职员工分批撤退。他执意要走最后一批, 他希望突然出现一个奇迹,横戈南下的东洋鬼子被“国军”拦截住,但是这个希望 即刻破灭了。在一个深夜,古城陷落了,在惊恐的钟声中,学校里剩下的师生紧急 撤离。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刹那间,他两眼流下浑浊的泪水,手抚着那块用紫檀木雕 镌的“江南大学”的校牌,泣不成声。他想起李后主“几曾识干戈”的词句,又想 起陆放翁的“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悲壮感慨,竟深恨 自己是一介书生,不能向天一呼,驰骋疆场。 逃亡的路如此漫长。就在今天的黄昏,他们与呼啸而来的日本兵遭遇上了,死 亡兀地劈面而立。与他并肩而行的老友沈沉胸口中了一弹,倒下了,临终前,艰难 地用手往不远处的山林指了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刻,其他的老师和同学在何处呢? 回首山下,迷蒙中见猩红如血的火光,闪烁在夜色深处,分明感觉到整个夜的 颤栗。他长叹一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山上走去。 山径往前蹿了一段,居然拐了一个弯。 浅浅的月光下,忽地出现了一圈翠竹疏篱,围着一片菊畦和一栋土墙茅舍,茅 舍的窗口闪出一方光亮。 熊庚愣住了,这寻常物象此刻看来真如一幅图画,便停下脚步,久久地看了起 来。心上随之涌上一层暖色,这分明是一户人家。那么说,他可以去找点吃的喝的, 可以去打探路径,或许还可以与山民野老聊聊天,以解奔逃的惊恐。 他站在竹篱前了。 哟,这一畦畦的菊花长得真盛,黄的,白的,紫的,花朵很大,散发出一阵一 阵清苦的香气。他还看到篱边的几丛菊花,白瓣黄心,这自然是九华菊了。遥想当 年的陶渊明,养的就是这种九华菊,高雅清逸,怪不得他可以弃官而归,因为这些 菊花太可爱了。熊庚暗忖:这主人定然不俗! 沙、沙、沙……这是什么声音?熊庚抬起头来,寻找着这一派声音的来源,原 来是竹篱的上端插着一面面纸做的彩旗,在风里拂动着。他的心又是一跳:重阳彩 旗!这样说来,今天定是重阳节了!唉,逃难中唯恨日子过得太慢,哪里还记得起 什么重阳节!插重阳彩旗,是一个很古老的风俗,且看看纸旗上写的画的是什么。 熊庚踮起脚跟,睁大双眼,细细地看起来,有人物画《梁红玉击鼓抗金》、《戚继 光抗倭》等,有的则写着古典诗词,多与杀敌卫国有关。熊庚激动起来,想不到山 居人家,竟有如此胸襟、气度。 他决定拜谒农舍中的人物。 他正要推开那扇竹篱正中的柴门,忽从那栋农舍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来, 面容清癯,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用很洪亮的嗓音说道:“客人请进吧,你如此 欣赏我的菊花和彩旗,想见你也不俗,请进吧。” 熊庚听到这几句话,眼睛便又湿润了,仿佛呼唤他的是—位分别了许久的老朋 友,眼前这一切在一刹那间变得再不陌生。他猜想,老人已暗地里观察他好一阵了, 或者说,是等待他好一阵了。 熊庚推开柴门,走到院子里,说:“我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熊庚,不速之客, 打扰打扰。” 老人微微一笑:“勿须客气。今天是重阳节,来了一位雅客,可算是寒舍的幸 事了。来,待我搬出桌椅,我们好好地喝几盅菊花酒,好好地赏赏重阳菊。” 熊庚连连说:“好!好!” 月光、菊花、彩旗、竹篙、茅舍,使熊庚忘记了刚才逃难的辛酸,忘记了自己 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眼前只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重阳节,一个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的重阳节。 不一会,于菊畦间的隙地,摆好一张矮桌和两把竹靠椅,桌上搁了一坛菊花酒 和几碟子早就备好的野味。仿佛这位老人早已知道有客人来,便把一切都备好了。 待宾主坐下,老人说:“我也自报家门吧,我叫沈圃园,自号菊叟,到今天正 好入八十。平日就喜欢种种菊花,作作字画。来,尝尝这菊花酒,是去年菊花开放 时,采茎叶杂黍米酿出的,到今日才开坛哩。来,先干三杯,以去风寒,再慢慢地 叙谈。” 熊庚果然连干了三杯,真是好酒,甘醇浓冽,回味深长,便叹道:“妙不可言!” 沈圃园爽朗地笑了起来。 熊庚说:“今日既为沈老寿诞,我空手而来,且让我作一付寿联以贺:形其质 者菊蕊;何以寿之海山。” “谢谢。谢谢。” “沈老,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圃园说:“家人全迁离了,这里——朝夕要被倭寇占据的,我独不肯走,八 十岁了,还怕死么?不过,我是舍不得这个重阳节,舍不得这几畦菊花,舍不得这 一坛菊花酒。今天我们算是有缘了。你……竟无意中闯进了这块地方,这块地方已 被倭寇围住了,也许今夜……明早,他们就要来搜山了。不谈这些了,来,喝酒。” 熊庚心一颤,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酒力开始热腾腾周身湃转,心境竟明如月光。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身前身后的菊花,清苦的香味缭绕着他们,仿佛自己 也成一株菊花了。 “老弟,岂不闻古人说‘尘世相逢开口笑,黄花须插满头归’么,来,我来扎 两个草茎圈儿,上面插满菊花,戴在头上,不是很有趣吗?” 熊庚乐得像一个孩子,说:“这就饶有古风了。” 草茎圈儿很快扎好了,又摘了些黄黄白白紫紫的菊花,沿圈插得满满的,然后 两人兴致勃勃地戴在头上。戴好了,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前仰后合。 “老弟,你说,小小的倭寇能剿灭堂堂的中国人么,能不让我们过重阳节么, 不能。就为了这个,我留下了!” 熊庚点点头。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应该认得犬子沈沉。” 熊庚连忙站起来,说:“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这里。” “沈沉和你在一起么?” 熊庚迟疑了一阵,才说:“我们没在一起,他……早就撤离了。” 沈圃园望了他一眼,说:“快坐,快坐。我曾听他说过,你们在学问上是针锋 相对,而私谊却是极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连连说:“是,是。”然后,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 他想起沈沉临终前的那个手势,是指点他逃亡的方向呢?还是让他去和沈世伯共度 重阳? 沈圃园的眼里忽然闪出泪光。 “让我冒昧地称你为世侄。今夜苦长,我们不妨以古人带‘菊’字的诗句佐酒, 如何?” 熊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世侄,我先说吧:”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熊庚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喝酒!‘菊尊开九日,风厉启千秋。’” “干!‘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金菊寒花满院香。’” “‘菊残犹有傲霜枝。’” “‘秋老寒威妒菊天。’” “‘霜丛载酒问寒菊。’” …… 他们仿佛为一种激情所燃烧,语调愈来愈快,愈来愈高,如惊涛掠岸,似疾风 折木。 山下忽有枪声传来。 沈圃园面不改色,长舒了一口气,说:“世侄,你记不记得南宋词人吕本中的 一首《南歌子》,是写离乱中过重阳节的。” “记得。”熊庚用手指轻叩桌面,吟哦道:“‘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 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 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嗯。对,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们——世侄,却要豪壮得多。山下是倭寇, 我们却在山上好好地过重阳节。只可惜你——还年轻,今年过五十了吧?” “刚过。” “人不在乎年纪大小,而在于一种气节,你说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说:“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不会贪生的。” 沈圃园说:“这我就放心了。来,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月亮渐渐地西斜了。 从哪个地方,是墙根?是篱边?是菊畦里?传来了“唧唧吱”的蟋蟀鸣叫声, 很雄劲,很脆亮,充满着一种生的坚忍与刚烈。 沈圃园从头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黄菊花,对着月光端详着,然后,又放在 鼻子前嗅着,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这是一株茎直 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紧,而且可以看见火把成阵,向山上扑来。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园趔趄着站起来,寻找到一根细长的木棍,然后对着一畦畦的菊花使劲地 抡起来,黄黄白白的花瓣纷纷坠落,一地的金和银。 他朝着熊庚痉挛地一笑,说:“这样好的花,能让小鬼子过眼么?土还在,根 还在,明年——花还会开的。” 然后,把木棍一丢,又坐到桌子边来。 “世侄,来,干!” “世伯,好,干!” …… 枪声—直响到竹篱边来,猩红的火把密密地筑出一道火墙,从火墙下传来“八 格牙鲁”的嘶吼。 沈圃园把酒杯一扔,站起来,粗野地回骂道:“小鬼子,我×你八辈子祖宗!” 熊庚一动也不动,他从容地喝着酒,把这个重阳节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枪声响了。 他们倒下来,倒在菊丛里。 头上的菊花染着点点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跃的火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