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陆八爷把饭碗敲在桌子上,说,我不吃鱼,我要吃肉! 文山把从陆八爷碗中蹦出来的半条小鱼夹进自己碗里,说,鱼比肉好吃。在我 们那里,鱼比肉精贵。 陆八爷把筷子也拍在了桌子上,说,你们那里一口塘就成湖了,还不让人出来! 文山说,我们那里可是祖宗血脉所在。文山强咽了一口饭,低下头,自语,我 们那里是穷,可我们那里的人可从不屈从权贵,更不改姓! 陆八爷显然没听清文山说了些什么,说,要吃鱼还不容易,文强小时候往湖边 一站就有一碗鱼。 文山说,可我是文山。 陆八爷说,你说了要做文强的! 文山说,我没说!我只是代连长尽孝。 陆八爷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吃肉! 第二天,文山再次被校长阻在了祠堂门口。 校长说,穿这身虎皮,如何为人师表! 文山扯扯去了棉花的棉衣衣襟,说,长衫洗了。这里潮,总不干。 校长从腋下扯出一个布包,说,进当铺也不看招牌,书读蠢了! 文山不打开布包也知道,包里包的就是那件被他刚送进了当铺的长衫,文山说, 被钱逼疯了! 校长说,就是卖文卖字,也不能把族长送的衣服再送进族长开的当铺呀! 文山说,我不卖文卖字,我卖力气! 城陵矶地处长江与洞庭湖交汇处,长江水深流急,洞庭水浅流缓,航道水势所 逼,这里成了一个水陆、水水中转的大码头。 放学后,文山脱下长衫,换上他的那身“老虎皮”,去了城陵矶。 文山去城陵矶,当然走水路。那些驾船摆渡的大爷、大嫂,没有几个不是文山 学生的家长,他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可是认得他的人却不少,文山去坐他们的船, 他们不但不会要他的船钱,还会兴高采烈,说不定还会送他一点干鱼什么的,可是 文山正欲上一条船,便被一个声音阻住了。 文山先生,坐我的船去城陵矶呀。 文山循声音望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拐上了去城陵矶的那条旱路。文山跺 了跺脚,发现自己分明一只脚已踏上了跳板。文山又用力揪了一把大腿,痛得他咧 了一下嘴。可那个他确实已拐上了那条旱路。 文山先生,上船呀。 文山回头看了一眼驾船的大爷,用手指了一下那个拐上了旱路的自己,说,我 的影子已经走旱路了,我如何还能上船。 文山的影子似乎很熟悉这条路,他领着文山上了几道坡,跳过几条沟,就从横 街口拐进了城陵矶镇。城陵矶镇分上、下、横、堤四街,镇虽不大,但看得出有些 历史了:青石板街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街两边挤满了挂着湘、鄂两省地名招牌的门 店。文山的影子引着文山穿过横街,在丁字街口的五通庙前停住了。他看了看左边 的上街,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横街,一转身朝右边的下街走去。下街因近海关,故 而多旅馆与货栈。文山的影子直奔下街头,下街头是一座城门,城门边立有一石碑, 上书:海关界;城门门楣上有三个字:城陵埠;城门两边刻有一副对联,上联是: 城陵踞全楚上游,来百工,柔远人,互市通商开重镇;下联是:洞庭为三湘巨浸, 东长江,南衡岳,关澜锁钥束中流。对联下分别站着两个头缠白帕的印度巡检。文 山的影子刚到城门口,从城门里匆匆走出了一个高鼻子洋人。文山的影子一见那洋 人,就快步迎了上去。文山的影子不知同那个洋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又回头指了一 下,文山发现那个洋人的鹰眼把他上下扫了一遍后,那个洋人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 一声,拉起文山的影子就进了城门。文山欲跟进,被两个印度巡检挡住了。文山拍 了一下脑门,自语道,陆八爷没看到骨头,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子。 文山又认真地看了一眼那个影子和那个洋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回过身子,朝 横街上的码头走去。 恰逢桃花水涨,江上轮船如梭,湖面帆影点点,港湾桅杆如林,码头客涌如潮。 文山刚从一个拖儿带女的女旅客手中接过一口皮箱,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把皮箱按 住了。文山回头,是一个彪形大汉。文山仰头盯住大汉。大汉说,接客呀?文山说, 挣钱。大汉说,挣钱也得看看地方吧!文山一用力,皮箱就上了肩。大汉说,好呀, 你出力,我收钱!文山没再理会大汉,看了一眼身边的旅客,夹在人流中往码头上 走。大汉甩着双手,跟在文山身后。 上得码头,女旅客伸手叫来一辆黄包车。文山放下皮箱,身后的大汉已从女旅 客手中接过了工钱。文山说,把钱给我。大汉说,老板娘好走。文山又说,把钱给 我!大汉说,不是说好了的么。文山再说,把钱给我!!大汉说,怎么,打码头呀。 文山重复,把钱给我!!!旁边过来一个人,从大汉手中取过钱,递到文山手上。 文山看那人,是族长。 族长说,晚上来我家喝酒。 文山说声好,快步去镇上肉铺砍了半斤肉。 文山是做好晚饭,换上长衫才去族长家的。显然,族长已等了他一些时辰。文 山扫了一眼饭桌,除了一盘辣椒炒肉,其他的全是鱼,红烧的,清蒸的,水煮的都 有。 族长指指主客位,说,我们两个喝几杯。 文山拱手,香边(谢吃的意思)族长了。 族长说,我去过你们那里,是山区。 文山说,其实离水也不远。 族长说,你们那里产的那些油茶、毛竹运出来真是不易。 文山说,总还是有人运的。 族长说,那是,那是。听说,你们为了运这些东西,还专门在九江建了个货栈? 文山说,听说了,还听说总是搞得不好。 族长说,隔行如隔山呀。 文山说,隔山容易隔水难。 族长说,隔着肚皮更难。 文山说,我的衣服也是您老送的。 族长点头,说,我会说你们那里的话,你信吗? 文山说,乡音难改,我信。 族长说,文强没读几句书,怎么就当上连长了? 文山说,怕是战功积的吧。 族长说,你认识文强的时间不长。 文山夹了一块鱼,说,也有一些时间吧。 族长“哦”了一声,说,你是文强的随从? 文山说,是文书。 族长说,连长给文书挡子弹? 文山说,不是子弹,是炸弹。 族长说,就死了文强一个? 文山说,还有他的随从。 族长说,那文强不能说是为你死的嘛。 文山说,他把我压在身下了。 族长说,文强是想救你? 文山说,连长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族长说,他为什么要救你? 文山说,我们是兄弟! 族长说,他认了你这个兄弟? 文山说,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族长说,是文强要你来陆家坡的? 文山点头,说,我也想来。 族长说,如果文强没死,你也想来? 文山说,是的! 族长送文山出门时说,八爷看坟是族里的大事,你有本事,你在祠堂教书也是 大事,如果还想做点小事,你就给我当个文书吧。 文山点头。 族长说,那好,明天先去把头发胡子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