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文山再也不去划子帮了。文山本来要把祠堂上课的事也辞了的,校长只说了四 个字,“君子一言”,文山就不得不把那些课继续教下去。 文山发现陆八爷又开始收拾起大坟边的那几块菜地了。 陆八爷每天还是背着他的那把铳出门,绕大坟几圈后,他将铳斜挂在墓碑的左 角上,便开始收拾那片菜地。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些辣椒苗、豆角、丝瓜、南瓜籽, 一块地一块地地收拾,一兜苗一粒籽地种。文山有时去给他帮忙,他也不说什么, 但他从不让文山帮他哪怕是点一兜南瓜。 陆八爷说,种没下好,力气白花。 文山说,你可以教我下种呀。 陆八爷说,下一个种,欠一个债。你教你的书,我种我的菜。 文山说,等我来钱了,把屋修一下。 陆八爷说,老屋是族里公产,几百年了,也不知修多少次了。 文山说,我们住,我们修。 陆八爷说,你住你修,我是住不了几天的。 文山说,住一天也要住舒服。 陆八爷说,你巴不得我早死。 文山说,你早死一天,我就少受一天的苦。 陆八爷说,那我就不死了。 文山说,那我就只好去把婆娘伢子接过来了。 山下传来一阵鞭炮声,文山刹住话头,直起身子,手搭凉棚望山下。 陆八爷手杵锄把,捶了捶后腰,说,又是哪个要去见祖交签了。 文山说,交签?交什么签? 陆八爷指了指大坟,说,向他交签。我的签是早就备好发,只是寿方还没落听。 文山说,你别急,等我的钱到了,先给你置寿方。 正说着,校长的儿子跑来了。校长的儿子叫了声八爷,说是他的奶奶死了,他 爹想请文山先生去帮忙。 文山和陆八爷随校长的儿子来到校长家。校长的老娘已被穿好了寿服。校长见 到文山,单膝跪了下去,说,老娘仙逝,请先生主事!文山快步上前扶住校长,说, 帮忙可以,主事实难。校长将另一膝也跪了下去,说,请先生主事!陆八爷说,快 应下来!你睁眼看看,全族上下,你不主事谁主事?文山环顾,发现屋里屋外虽站 满了人,可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和女人。文山知道,陆家坡的青壮年全都随族长去了 划子帮,跑船的跑船,理货的理货,就连农活也是这些老人和女人在操持。文山说, 可我实在不懂地方风俗呀。校长说,一切丧仪,均袭广信。文山点点头,拿起早就 放在校长老娘头侧的一本书,从中打开,盖在校长老娘的脸上,喊:卸门板! 卸下的两块大门板,一块用两条长凳搁了,放在堂屋正中停了校长的老娘,一 块架在地坪里做了切菜的案板。人死饭蒸开。安排好橱房里的事和灵堂布置的事, 文山发出了第二道命令:请寿方! 是具好寿方!九木两板,打好至少有了十年。一年刮一次灰,上一遍漆,摆在 地坪里,黑中透红,油光铮亮,高大结实,严丝合缝。文山用手敲了敲寿方,寿方 发出“嗡嗡”的响声。文山说,干透了!油够了! 启开棺盖,校长从寿方里取出一物,双手递给文山。文山接过看时,是一块长 约盈尺,宽约四指,被桐油浸泡得青中见黄,光可照人的竹板。文山抬眼看校长。 校长说:“见祖笏板!” 见祖笏板?! 校长说,陆姓丧仪,一切沿袭广信,只这见祖笏板一例除外。 校长告诉文山,孟勋公仙逝时,留下遗言,皇上赐的象牙笏板他要带走,并嘱 :自他以后,凡陆姓后人寿终正寝,均自备笏板,由族长点签,带着作见他的信物。 文山双手捧着笏板,在校长老娘灵前跪下,口中喃喃地默念一阵,叩了三个头后, 恭恭敬敬地将笏板供在了校长老娘灵位的左侧。 文山认真询问了校长的家境后,将校长老娘的丧仪时间定为了三天三夜。 第一夜,文山只安排了半副法事。 第二夜,因有装殓一事,文山增了小半副法事。 装殓是在晚饭后进行的。文山发现来参加装殓仪事的人并不多,连族长也没有 到。 装殓由文山司仪,陆八爷操作。 当陆八爷在寿方里铺上一层木炭,开始压第一层石灰时,跪在寿方前的校长喊, 请八叔铺厚些,莫梗到了我娘!文山拿出一个封包递给陆八爷,说,铺厚些,这是 孝子贤孙们的一点心意。陆八爷接过封包,喊,我连你们的孝心一起铺下去了!铺 厚了!陆八爷连铺三层石灰后,用一块家织白布盖在了石灰上。文山喊,移灵入殓! 四个男子扯住了垫在校长老娘身下白布的四角,校长又喊,请金钢们抬稳些,别惊 了我娘!文山又分别递给四人四个封包,说,抬稳些,这是孝子贤孙们的一点心意。 四人同声喊,抬稳了,孝子贤孙们垫背了!校长老娘被平稳地放进寿方后,陆八爷 又用早就备下了的大小石灰布包将校长老娘四周所有的缝隙填满,四大金钢抬起棺 盖,在文山的指导下,留出一条缝,盖了上去…… 江南天气,清明一过,中午就热如夏夜。第三天中午,当身着两个月前族长送 的那件夹长衫的文山站到校长面前时,披麻戴孝的校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 先生不必如此拘礼的。文山摸了一把脸颊说,亡者为大,理应如此。 按丧仪程序,下午就是一个告示——孝子贤孙捧灵游乡。名曰:点水,辞路, 告庙。校长知道,这个程序主事是没有必要全程参加的,可文山不仅盛装参加,而 且亲自布置。 文山将校长母亲的灵位递给校长捧住,又将校长母亲的遗像交给校长的弟弟, 将招魂幡让校长的儿子打起后,文山拿起那块见祖笏板,对校长说,你是我的恩人, 又是我的先生,我就给老娘做个持笏童子吧。校长说,文山言重了,今天你是先生。 文山又检视了一遍排在最前面的全套法事,又仔细交代了两个放鞭炮、撒纸钱 的童子,随手从地上捡一根草绳拦腰系了,叫一声辞路啊!鞭炮声、法器声响起, 文山双手捧着见祖笏板,低着头,跟在了校长儿子的身后。 一行人在全套法事的引领下,见水叩头,逢坡作揖,遇庙烧香,蜿蜒而行,从 横街进城陵矶,过五同庙,穿下街,在海关城门洞子前停了下来。文山抬头,见族 长同那个洋人站在城门口。文山一摆手,法器全停。族长朝那个洋人拱拱手,领着 一行人悄没声息地穿过城门,告过刘公庙,绕过土地山,从上街再入城陵矶镇。一 出海关围墙,文山听到了校长发出的一声叹息。文山大吼一声:鸣炮奏乐! 出上街,过光头岭,一行人经陆八爷家,绕大坟三圈,进祠堂叩拜,下坡回到 校长家时,禾坪上的第一轮酒席已经开吃了。 重新供好灵位,摆好遗像,插好招魂幡,校长望着连头发都湿透了的文山说, 大恩不言谢! 文山看也没看校长一眼,双手将见祖笏板高高举过头顶,双膝跪下,腰不弯, 头不低,满面泪水,口中不知默念了一阵什么,再高声喊:“见祖了!见祖了!” 然后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在干燥的地面上叩出了一片尘埃。 陆家坡的夜晚总是比别的地方来得迟一些,三轮酒席撤去,夜幕这才遮严了陆 家坡。文山抬头看天,天气很好,有新月一轮停在东山尖上,湖面渔火点点,有夜 归小船进港,荡桨的人双手抬合,恰如在给东山作揖。文山在屋里屋外巡视三番后, 发现今晚陆家坡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来了,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文山看族长,族 长今晚是一脸的生肃。文山拖长了声喊:“内外肃静,敦行夕奠大礼,孝子贤孙就 位,擂鼓鸣金,鸣炮,奏大乐,演小乐……”喊完,文山再看族长,发现族长正在 看他,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领着校长等孝子贤孙绕着寿方不知转了多少圈,又分别向三十二个不同方向行 过叩拜大礼之后,文山再看族长,发现族长还在看自己,文山就喊:“孝子贤孙跪 拜,请族长点签!” 寿方盖被再次告抬开,族长一人绕寿方三圈后,在寿方左侧站定,文山从校长 手中接过见祖笏板,双手捧至胸前,向寿方三鞠躬后,平伸出双手,将笏板递给了 族长。 族长又看了一眼文山,朝东跪下,三叩首后,从陆八爷手中接过朱笔,在笏板 上写下了四个字:陆氏显妣。文山偷眼看那字。文山把嘴撇了一下。族长写完,站 起身来,手正要伸出又回头看了一眼文山,文山这时已把目光转向了寿方,族长这 才将手中的见祖笏板反扣着平放在了校长老娘的胸口。 族长的手刚离开笏板,文山就大声喊:封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