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也许,人都是在难以忘怀中接近愿望的。 此时,河水一直在书房的落地窗外、在阳台对开一丈之遥的石井河流着,隔着 阳台的玻璃护栏,两重玻璃似乎仍挡不住涟滟的水光,晃得人眼神迷离,一艘运沙 的机帆船,梦游似的顺流缓动,啪啪啪的机轮声清晰可闻,另一艘小艇,泊在视线 内的河段正中,专门为遐想充当道具似的。河道上往返的船只,常常将我的思绪牵 得很远、很远,记忆在流水中向我漂来,过去涌动成一汩汩的波纹。 依然是新一年开始的阳光灿烂,冬日的阳光,让灰蒙蒙的天空显出了活力和生 气,熟稔的风景似乎就有了暖意。鼠年的新年伊始很是清爽。 流水一直在我电脑的显示屏上穿行,也一直被我挽留着,在我的文字间回环缠 绕滋润漫漶。当我走不出广州的气候情绪时,我才知道,很多的欢愉与感叹都发源 于此,那流水的情缘,那种温婉湿润的心绪,就像我们很多时候沉默着和现实手谈 一样,其实是一种润物无声的熏陶,另一种不同方式的浸染。广州式的情性,和水 能脱得了关联吗? 此时,不完全是想象了,我在催促着夏天秋天的脚步快点走完。到了年底,当 旧年的流水淌进新年的河床时,我就可以在我的书房里坐看天光流转,或者发呆, 或者忽发奇想,或者在我文字方阵的延伸铺陈中,把前尘旧事留住。 新家与流水恍然相逢的刹那,我看见情性的天平慢慢地向心愿弯下了腰,躬了 一个深长的礼。愿望并没有离我远去,在我日积月累的回望中,只是从一个年龄段, 迁徙到了另一个年龄段,从一处住所,挪位到另一处住所,始终是家的地方,愿望 始终在心安的地方,流水仍是在视线触碰的地方。 临水的风情,临水的营生,这是先辈老早老早以前的日常,广州坐落在河汊纵 横的珠江边,饮食起居,甚至是禀性情怀,多半是和水相关的,亦多半是嗜好认同 的注脚。晨起的时候,阳光贴着水面亲偎过去,是容光焕发的桃红,正午的阳光跳 荡起钻石的银彩,闪闪烁烁是心花怒放的雀跃,黄昏的沉醉是风情万种的娇羞,而 星夜的纱巾,怎样也遮掩不住汩汩涌流的心情了。这就是江河的情怀曼妙,这也是 我从小在臆想中钟爱的珠水风情。 日常的诗意,多半是臆想的点化,而用作滋润渗透的,多半是离不开水,没有 水的所在,何来灵性呢,而没有灵性的人生,则是难有飞扬的光泽,枯竭是几近于 黯淡的。 就像本能地要闪避谎言与虚伪、闪避粗俗和肮脏一样,我总是条件反射地远离 枯燥与焦灼。如此龟裂的情状,就像一垄干旱的土地,所有的水分都被时日榨干, 都被单调汲走,人生本就不多的一点情趣,却在时间的催逼下被一点点瓦解、粉碎, 不复完整,亦不复生机,感觉就像是五马分尸的酷刑,硬生生地被撕裂、被分离, 连魂魄也被撕成了碎片,那是怎样的痛楚,说到底,又是怎样的索然无味。此时的 活着,还能有多少意思呢,更枉论诗意了。 所以,我珍爱润泽灵动的一切,这让我联想起那些宽厚温馨的情景,绿叶上盈 盈的露珠,丝绸一般的草甸,油乎乎的泥土,枝头摇曳的水灵灵的果实,汪出一泓 蓝水晶的冰窟子,风中树上湿漉漉的蝉叫,松鼠在绵软潮润的野地里奔跑,稻田里 的知更鸟翅膀都给水露濡湿了,还有此刻河岸边笼罩着的似有若无的岚烟水汽,广 场上家庭妇女们舞动得身体出汗的太极……还有,还有,就一个词的概括:滋润, 因为滋润,一切平素无奇的营生,也就因此而有了生机,有了活力。 所以,我曾经给自己一个期许,可能的话,就走得更远一些,离开城市,去到 自然的深处,去到没有纷扰与喧嚣的野地,和草木泥土对话,去找回简单的高贵和 静穆的伟大。比如说,在夏天的时候,去造访一条丰沛的小溪,也许就藏在云南的 深处,一如腾冲的黑鱼河溪;又比如说,在深秋的时候,就去看一条远在天边的大 河,正是落矶山脉下的那条横贯东西的菲色河,看带着灵魂不灭生命轮回的三文鱼 前赴后继地畅游、回家。 珠水的风情,似乎就穿积在一年一年、一季又一季的雨水天气里,潜行在一场 又一场或大或小的雨中,温灵水润的氛围,氤氲迷蒙的环境,多半有剪影,不论江 河水道,哪怕是一汪雨水,也能倒影出月色天光。 一大早,有人在楼下河堤的木栈道上跑步,春天的季节了,空气像是水分子饱 满的天使,眼前的河岸,如一幅染了墨色的宣纸,黑白皴染,景物不甚分明,啪啪 啪的小汽艇驶进了视线,又消失在河道的拐弯处,迷蒙总是和空灵挽手携行的,那 感觉就有点遁出尘俗,就不那么真实了,虚幻中的浮游,所说的走神或者迷失,多 半是这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