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天来了之后,台里照例要组织老干部去春游。电视台效益好,加上国内电视 事业的发展前后不过三十年,所谓的老干部很少超过七十岁,所以一旦出游,往往 就是跑境外。这次的目的地是尼泊尔。 苏比在总编办的工作涉及外事,是这次组团的主要工作人员。苏比问夏兰丁: “兰丁你对尼泊尔有没有兴趣?你要是有兴趣,我替你去说一下,你可以自费参加。 我们那些老干部的家属也都是自费参加的。” 夏兰丁起先一口拒绝:“我要出去我不如参加富豪团,食宿一流,导游还看我 们脸色。我跟你们去辛苦不说,团员们里谁知道我是谁?肯定以为我就是一般打杂 的呢。” 苏比笑笑:“以后你跟江酹一块儿去也好。” 过了一会儿,夏兰丁跟财务部老郝一块儿来了,老郝人未到声音先到:“小苏, 快给小夏报个名,小夏跟我们一块儿去尼泊尔呢!” 苏比探头看老郝后面的夏兰丁:“改主意啦?” “郝姨硬拉我去嘛。” 老郝这次去,身份是团里的财务。其实说白了,但凡台里组织境外团,行政部 门的各科室都会有一个随团名额,这种无形中的福利已经延续了很多年。 “老郝一个人去还是自费带老伴?” “我才不带老头呢!” “郝姨带她儿子。” “啊?你们恢恢敢脱一星期的课?” 老郝笑得前仰后合。 夏兰丁替她解释:“她家吴恢这学期毕业实习,学校不安排课。” 苏比惊诧道:“恢恢都要工作啦?好像昨天他还在我那里找整套的《名侦探柯 南》呢。” 老郝不好意思道:“咳,还不就是因为心思不肯用到学习上,才考了个两年制 大专嘛。” “哦。”苏比想起来,老郝的儿子还是交了赞助费,才上了个民办大学专科的, 学的专业好像还是营销什么的。 “恢恢去就太好了!这么大的团填出入境表格很麻烦的,恢恢懂英文,这下可 以助我一臂之力!” 苏比本来可以乘台里的考斯特去机场,江酹亲自打来电话,要求送两位女士直 接去机场。飞机下午2 :20起飞,苏比12:30站在小区巷口等。江酹开的车也就是 一辆不起眼的桑塔纳,夏兰丁坐在副驾驶座上跟什么人通话,江酹下来帮她往后备 厢里放拉杆箱。江酹不动声色道:“指给我看。” “什么?” “饺子。” 苏比忍住笑:“左侧第三家,‘小厨娘’。” “好勒!”江酹重重摁下后备厢的门。 上了车夏兰丁还在打手机:“不要开国际玩笑好不好?买藏羚羊制品犯法的… …知道?知道还叫我买披肩?……好吧好吧我看了再说……上万怕什么?我带了一 万美金,不行还有银联金卡……好了好了,回来再说了。挂了。” 苏比在后座上直笑:“带一万美金怎么花呀!江酹你也太宠兰丁了!” 夏兰丁扭头道:“不哎,听说尼泊尔藏羚羊制品不可以买,羚羊制品是可以买 的。羚羊绒披肩这里的德基一条卖上万,货色还未必可靠……” “哦,你说的是那种可以从一只戒指里穿过的羊绒披肩吧?” “是呀是呀。”夏兰丁瘦削的颧骨泛着红光。 江酹笑道:“苏老师多关照啊,我们兰丁是第一次出国哩。” “不会吧?以前你俩闲下来都干什么了?” “他哪有闲的时候?天生一个劳碌命!我们邻居家两口子都去过五趟巴黎了!” 说着面露嘲色,“你晓得他们两口子跑那么勤干什么?原来每次去都跑到香榭丽舍 大道上拦截中国游客,跟人家借护照买LV包。” “哦!”苏比恍然道,“怪不得我在香榭丽舍的路易威登皮具专卖店看到很多 中国人排队哩。” “你没买一个?” “我?我干吗要买一个?” “咳,真可惜!凭护照买折扣很大呀!我们邻居两口子就靠转手LV包大发了, 别说常跑巴黎的钱,连周游世界的钱都赚回来了!” 到了机场,老远就有一个很文气的小帅哥跑过来接她俩的行李,对江酹一鞠躬, 叫道:“江总好!” 老郝从后面气喘吁吁赶上来,笑道:“哎呀江总,怎么还劳您大驾呀?请司机 师傅送一下不就得了!” 小帅哥道:“妈你懂不懂?人家西方的恩爱夫妻都是要亲自到机场送别的。” 苏比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老郝拍一记自己的脑门,笑道:“忘了忘了!小苏还 不知道这事呢!”说着拉过小帅哥道,“快叫苏老师!” “这是恢恢呀?” “可不是嘛!你看多亏小夏和江总,给我们恢恢安排进他们公司工作啦!” 江酹解释道:“也是刚刚说定的。等小吴文凭拿到……” “是呀是呀,等拿到文凭我们就正式到公司去上班。” 江酹笑道:“郝大姐泡菜做得真好。” “啊?江总怎么知道的?” “听我说的、听我说的。”夏兰丁推江酹,“你还不赶快回公司去呀?再不去 人家都下班了!” 江酹摇摇车钥匙:“好,各位一路平安!”开上他的桑塔纳就走了。 电视台的人都是出国的老油子,过完安检就摞起行李箱打牌。几位太太结伴在 免税店里晃荡,一会儿嘻嘻哈哈地回来,笑话古台的太太“还没跨出国门就花掉了 两百美金”。原来古夫人看中了免税店的意大利品牌ASH 女鞋,大家一起哄,她也 就买下来了。 “看,好不好看?”那鞋倒也很配古夫人丝袜下凝脂般的肌肤。 “不过到底是仓促上阵,跟丘妮小姐的装备实力根本是没法比的啦!” 丘妮是影视制作中心前导演储少南的夫人,天生卷发,“文革”后一度在影视 剧里扮演洋学生和追逐时髦的都市浅薄女孩,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引领了时尚潮流, 也还很有过一些名气。如今虽然红颜已老,装扮气质也还是胜过其他太太一筹。 “咳。我这些所谓的奢侈品都是老储替我搜罗来的。你说说看,有这样没出息 的老公吗?每次出席国际电影节,他都拼命跑品牌店给我跟女儿淘货,他给你弄来 的东西,你不表示喜欢还不行!” “你们老储是导演,那得多有眼光啊,我们老古搞了一辈子行政,打死他也不 会明白一件衣服为什么一叫了品牌就开了天价。” 夏兰丁坐在一边不说话,苏比悄悄推她一掌,笑道:“哎,咱俩都没摊到个会 给老婆买品牌的好丈夫呢。” 夏兰丁忽然低声道:“现在也真是好笑,什么人都敢把自己穿的用的往品牌上 靠!” “怎么?她们买的是假货吗?” “假倒不假,可是品牌也分三六九等呢。” “这么说储导是男的,他只知道买品牌,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学问?” “买品牌不需要学问。你别去淘打折货就行了!什么样的品牌才打折?过季的、 款式过时的才打折!” 苏比转移话题:“你身上这是GUCCI 吗?我来看看候机厅里有没有日本人。” 她上了趟洗手间就回来了,自知无法跟太太们聊品牌,干脆一头扎进打扑克的 人堆里请求入伙,其实论打牌她更是生手,出牌前居然先伸手扳下对家的牌看究竟, 不久便被轰出来。“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这里夏兰丁端着胳膊听老郝说话,旁边还围了两个随团家属,一个是退休司机 老孟的老婆,一个是退休编辑老蒋的老婆。 “聊什么哪?几位?” 老郝说:“咳,这里正说着哪,老孟的小姨子下岗多年了,以前帮人看柜台, 挣不到几个钱还顾不了家,正好想换份钟点工做做,我就给她出主意,看小夏她们 高档小区有没有人家要找钟点工,那里的人家素质高,工钱也不会很计较。” “是呀是呀,高档小区也是需要佣工的。小夏帮助留心留心呗。” 老蒋的老婆自己接话:“我们家老二学的计算机还真跟物流挨得上,这也快毕 业了,也想请小夏帮忙在她老公公司找份工作呢。” 话刚聊到这里,班机开始检票。苏比眼疾脚快,一个箭步排在前面,老郝和老 蒋、老孟老婆也赶紧撂下要紧的话题,拖拉着箱笼往她身后插。苏比待要回头招呼 夏兰丁,却见夏兰丁端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仰脸回她一句:“他还能不让我登机? 我才不要站在人堆里挤!” 去尼泊尔的班机要从昆明转机。在昆明候机的时间偏长,大家达成共识到市区 老字号吃过桥米线。夏兰丁拒绝随行:“我从来不吃那种东西,肉片烫不熟会有米 线虫。” 老郝不知深浅:“去吧去吧,吃米线是台里请客呢。” “那我更不去了。” 老郝不知所措:“这顿米线是算大家晚饭的,你一个人留在机场难道饿着不成?” 夏兰丁锐声道:“怎么可能饿着呢?我刚才看过了,那边的咖啡厅有30美金一 份的香菇鸡肉套餐。” 谁也不会想到,吃过桥米线的倡议是由团队里相对最具贵族气的丘妮提出来的。 丘妮说她以前拍外景的时候吃过这家老字号的过桥米线,好吃得不得了!大家搭乘 机场大巴进到市区,前后不过二十来分钟,也就吃到了这家老字号的米线。一吃之 下,果然个个赞不绝口,就连以生活精细著名的前副台长老古也毫不含糊地把生韭 菜和生豆芽都倒在了汤里。 “啥人发明的这两种配料?配得绝来!” 老储抚着大肚皮剔牙,忽然惊道:“这韭菜到了高空别在肚子里胀气啊!” 丘妮拍他一掌,笑道:“这几根韭菜还等得到上飞机啊?咱们溜溜达达到了机 场,早就消化殆尽了!” 一回到机场,老郝就打夏兰丁手机:“小夏,我们回来了,你还在咖啡厅吗?” 夏兰丁遥遥地从贵宾室里探出脑袋,举起手里的手机:“在这里呢。” “你怎么进去的?”老郝跑过去好奇地朝里张望,“哇,还有免费咖啡喝呢。” 夏兰丁漫不经心道:“我申请了商务舱,自己贴的差价。” “啊?”导游和老郝面面相觑。 苏比把夏兰丁拉到一侧,说:“咱们是一个团队的,你这样影响不太好吧?” 夏兰丁瞬间爆发,说:“刚才一进机舱你就叫我给这个让座位、给那个让座位! 凭什么呀?我是花了钱的呀!”苏比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咳,不是为 了尽量让人家两口子能挨着坐吗?那不叫让座位,那叫调座位,我们几个单身的都 主动跟人家换了嘛。换个座位又没损失你什么对吧。”想了想又抱歉说,“不过我 真是忘了你是自费参团的……” “你现在才想起来有什么用?我早说不参加这个团,来了你看怎么样?自己花 钱给人让座位不说,我还成了那些阿猫阿狗的就业中介!真是笑话,我们小区哪家 是等闲之辈,我去挨家替她们打听谁家要钟点工?” 苏比笑道:“老郝也真是热心过头不用脑子。不过你在她们眼里还真不是等闲 之辈哩,你都快成普渡众生的菩萨了。” 夏兰丁凛然道:“子女不成才的都来要我解决饭碗,我有这个义务吗?我们私 企不是慈善机构和收容站,我们也是有人格的!” 这次夏兰丁是从贵宾室优先登机,苏比一行上了飞机从商务舱经过,看到夏兰 丁已经在换商务舱提供的拖鞋。几个乘务员围着一只放平的座位,上面躺着一个脸 色蜡黄的女孩。 “怎么我们这机上还有个病号?” “那女孩好像是跟我们一趟飞机过来的。” “对的对的,他们是一个旅行团的。” 过了好一会儿,到了飞机起飞时间,大家早已关闭了手机电脑,扣好了安全带, 也看乘务员示范过了紧急情况下的救生常识,飞机还是不开。透过商务舱时时撩动 的门帘,隐约可见乘务人员还在围着那个病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有乘务员经过,大家就拉着她追问究竟。 “对不起,有乘客身体不适。”无一例外都是这个回答。 “有什么鬼不适?有不适送医院好来!这都耽误起飞40分钟了!”老古首先忍 无可忍。 “是呀,不适可以不登机嘛!” 苏比的座位临窗,她贴近舷窗往舱门口位置看,看到舷舱外面停着一辆闪着蓝 灯的救护车。“快了快了。有救护车来了。” “救护车早来了。没用的。”前排人回头告诉她,脸上写满无奈。 “咳,早知道耽搁这么久,登机前上个厕所就好了。”老郝长吁短叹。 “是啊是啊,不起飞连厕所都上不成!”机舱里怨声一片。 “我去看看。”恢恢从母亲身边挤到过道上,耳朵上晃着MP4 的线绳去打探消 息,过了一会儿回来,摊开双手道:“没办法,一个不肯让步。” “谁不肯让步?” “谁和谁较劲?” “到底怎么回事?” 恢恢道:“嗨,两个女人较上劲了。那个年轻的据说在来昆明的飞机上就是又 吐又拉,现在再往尼泊尔去,虚弱得没法坐经济舱座位,也受不了经济舱里的空气。 机组出于人道主义在商务舱给她安排一个可以半躺的座位,谁知人家商务舱的正牌 乘客不干了,说这个病人必须出具检疫证明,否则他们有权利拒绝这个乘客。” “有钱人就是牛啊。” “为富不仁无所不在啊。” “情况果真如此,还真怪不得商务舱的乘客。又吐又拉万一是传染病呢?” “别胡说八道!谁说她是传染病?”后排有人拍案而起,“她就是普通的晕机, 给她点特殊的照顾怎么啦?” 原来是病人同一个旅行团的人。 “既然你们是同伴,为什么不为她采取医疗措施?救护车不是在下面等着吗?” “我刚才说了。她只是晕机,用不着小题大做。”“既然不需要小题大做,那 就叫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来!” 后面那个小伙子跳起来指着站在过道上的恢恢:“我叫你挑动群众斗群众!” 苏比看看不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从最里面的座位挤出来,把恢恢塞回他 原来的座位:“老郝,看住你儿子,让他别说话了!”说罢回身招呼后面的人, “你们团队的人也别听由事态这样僵持着,你们也出个人,咱们一起去商量个解决 的办法。” 苏比刚走到经济舱与商务舱连接的地方,就听到了夏兰丁的咆哮:“想不花钱 享受商务舱的待遇,没门!” 救护车终于悄然消失在停机坪的暗色里,然后裹着航空薄毛毯的晕机者咬着苍 白的嘴唇,蹒跚而过,回到自己的座位。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收捡各自的音乐和游戏,关闭电子、数码用品。苏比看 了一眼手表,紧急打开一直关闭的手机,抢在飞机启动前给丈夫打电话。 “哈,航程结束啦?尼泊尔怎么样?” “还没从昆明起飞呢,我怕你没按正常时间接到平安电话,赶紧说明一下。” “还没起飞?超过两个小时都不止啦!” “咳,不提了,飞机上有个人病了。”话题立刻转开,“你一个人又喝多了吧? 声音都不对了!” “哈,这回可不是一个人,这回是男子双打。这人你认识,我让他跟你说。” 苏比以为又是老冼在陪郭卫国喝酒,不料传来的却是江酹的声音:“喂,苏比 吗?我在小厨娘跟你老公遇上了。我们是一见如故啊!” “天哪,你不会也是一个潜在酒鬼吧?” “怎么会?我俩正在一心一意大吃其饺子呢。” “不会只吃萝卜馅饺子吧?” “就是只吃魂牵梦萦的萝卜馅饺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