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天的气温一定很低。街上的行人都显得有些缩手缩脚的,身上的衣服明显加 厚了。天上似有若无地飘着些冷雨,雨水在阵阵小风里胡乱飞舞着。我做出刻意躲 避的样子,沿着风雨吹打不到的房檐窗台跳跃着前行。我喜欢模仿街上的人们,反 正他们毫无所知,我自己多少得到些乐趣。你要知道,在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找 一个人,是多么枯燥乏味的事情。 我沿着一条小巷往建筑群的纵深处进发。这里的房子有点凌乱,像是等待开发 的老居民区。我在一道砖墙前停下了。砖墙很高,足足有两米多。平时遇到这样的 障碍物我会掉头离开,但这次我改变了主意,身子轻轻一耸就上了高墙。墙那边是 一座高大漂亮的建筑,宽大洁净的玻璃窗一律关闭着,很安静。我沿着高墙缓缓前 行,终于看见一扇玻璃窗闪了道缝隙。同样出于游戏的心理,我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一股来苏水的味道如烟似雾在房间里缭绕。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床上躺 着一个人,正无声地挂着吊瓶。原来这里是医院的一间病房。我转了一圈正准备离 开,无意中扫了那个病人一眼,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了我。那是一种熟稔的气 息,一种万里征程后终于打开家门的感觉。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床上这个盖着被子, 纱布缠着脑袋,只露出两只紧闭的双眼,看不出男女的人,就是晓辉哥哥。 我终于找到了你,晓辉哥哥! 我一下子扑了过去,立刻感到晓辉哥哥的身体里发出一股子推力,强硬地挡住 了我所有的信息。他在拒绝我!为什么?我瘫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思绪一片混乱, 激动、委屈、不解交织在一起,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终于冷静下来以后,我立刻 进入下一个问题,晓辉哥哥他怎么了,怎么会在医院里?我闭上眼,屏住呼吸,调 动起自己所有的灵异之力,漫无边际地再次搜寻起来。与此前无数次的搜寻一样, 结果依然是失败。不过这次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我看见某一时段被一团灰色的 浓雾笼罩了,我无法进入,稍一靠近立刻神迷气短,晕头转向。我只好回过头来, 重新审视晓辉哥哥过往岁月中的鳞鳞爪爪,以期有所发现。不料我刚一回首,无数 个生活场景就纷至沓来,蜂拥而至,好像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种情况从前还真不 多见,只是太过繁乱。接着又看到无数张脸孔争先恐后包抄过来,上面写满了巴结、 谄媚、羡慕、嫉妒、畏惧、不屑、痛恨、虚情假意、冷枪暗箭、诚惶诚恐……真是 乱七八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拨开他们,像拨开一团讨厌的蚊蝇。我清醒地认 识到,在过于热闹的地方很难有所发现,我必须在大量复杂信息里耐心筛选,去粗 取精、去伪存真搜寻不谐之音和不谐之景,哪怕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只鳞片爪 的场景,只要能反映晓辉哥哥生活的真相就行。 我首先筛选出这样一个场面,应该是晓辉哥哥家里的小餐厅,肖叔和晓辉哥哥 正对面坐着吃饭,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点严肃。肖叔用手里的筷子慢慢划拉着菜盘 子里的蔬菜,声调和缓地说,其实赵均很早就靠上了老A.关于老A 我得解释一句。 在晓辉哥哥与朋友的谈话里,常常出现一些小城官场的风云人物,其中老A 是出现 频率最高的一个。老A 现在是人大副主任之一,在小城是家喻户晓、人人耳熟能详 的政界常青树。在以往晓辉哥哥和赵胡三兄弟的言谈中,老A 总是充当他们不齿的 反角,听上去有点类似黑社会老大,属于皮厚心狠、精于权术之流。所以晓辉哥哥 一听老A 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肖叔并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娓娓道来。他说猪往 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办法。赵均是个极精明的人,一定自有他的道理,犯不着 咱为他担心。听说你还和赵均闹了点不愉快,何必呢。我们虽然和老A 是两种人两 条线,但不等于要搞对立。官场最忌讳对立,除非万不得已。你们是同学,继续给 外界比翼双飞的印象对谁都有好处。晓辉哥哥一边慢慢扒拉碗里的饭粒,一边含混 地答应着。肖叔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些淡淡的忧虑。 下一个场景依然是晓辉哥哥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如云一人,她磨磨唧唧在 卧室、客厅、厨房各处转了一圈。床上的被子没整理,沙发上扔着一些待洗的衣物, 厨房里碗碟狼藉,她却什么都没做。她拿出手机没精打采地打了几个电话,又打开 电视,手握遥控器频繁换着台,快速变换的各种声响总算打破了屋子里的冷清。这 时大门在一阵钥匙和锁的交响后被推开,晓辉哥哥走进来,在玄关挂好外衣换了拖 鞋,才发现客厅里脸上挂霜的如云。他进门时兴奋的表情凝固了,疑惑地仔细瞅瞅 如云的脸,问你怎么了。如云绷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说,谢谢大市长关 心,你还知道有个家啊,住宾馆得了,接见三八红旗手还方便。晓辉哥哥听出如云 简单几句话里丰富的蕴含,也听懂了每层意思的真正指向,所以就轻松地笑了笑, 说又在胡思乱想了,再告诉你一遍,我不是那样的人,不要听人胡说。说着在如云 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闭眼假寐起来。我努力凑近他的思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隐 秘场景。 省城某五星级宾馆一个房间里,晓辉哥哥正在接待一位女客人。他们分坐在两 只单人沙发上,交谈甚欢。女客人四十左右的年纪,美丽端庄。这时她抬头看了看 窗外渐浓的暮色,连声说不早了,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得走了。说着站起来往门 口走去。晓辉哥哥一边客气地说着没关系,一边跟着往外走。女客人又站住了,伸 出手与晓辉哥哥握了握,动情地说,晓辉,太谢谢你了,没有你我就没有这一天。 晓辉哥哥脸上的笑竟有几分腼腆,他说还不是你自己奋斗出来的,我都没想到,只 听说代表里有个能干的女企业家,没想到是老同学。女客人也笑了,说要不是当年 你帮了我一把,我还不知有多惨呢……女客人说着悲从中来,低头抹起了眼泪。晓 辉哥哥慌了,忙拍了拍她的肩说,吕婷,好了好了,不都过去了吗。吕婷不觉中已 经靠在了晓辉哥哥的怀里,晓辉哥哥的心明显乱了方寸,一股柔情瞬间涌了上来。 但也只是两三秒钟的样子,晓辉哥哥就理智地挪开身子,伸手拉开了房门。吕婷迅 速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着走了出去。 肩头的温热还在,晓辉哥哥睁眼看到是如云靠在了他肩上。他伸手揽过如云, 轻声说,我已经够累的了,以后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你放心,我还想爱惜自己 的羽毛,飞得再高些远些呢,你要支持我啊。如云闻言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里 的哀怨和疑虑在节节败退,终于重新温柔地靠在晓辉哥哥怀里。趁着他俩深情款款 无言相拥,我说一句公道话,在我搜索到的所有场景里,晓辉哥哥和吕婷那一幕确 是他与如云以外的女人唯一的一次。 下面是一个热闹非凡的酒宴,是晓辉哥哥和他那帮朋友为杨鹏召集的饯行宴。 杨鹏已是个小有名气的记者,在省城一家晚报的招考中被录用。赵均当然也在,他 们三人依然坐在一起,不时说点悄悄话。只是他们的交流不再像从前那样水乳交融, 总有些不谐的东西悬浮在他们中间,纠结着缭绕着,忽浓忽淡,却始终没有消散。 杨鹏率先醉了,他正带着浓重的酒意说,你们一定要把官做大,最好打进省城来, 我也好监督你们……他身边一人恰好听到了这句,转脸插了一句,嘁,等你们监督 啊,黄花菜都凉了。杨鹏大着舌头说,怎么,看不起我们?告诉你,我们的监督才 是最有力最有效的呢……说着他一挥手,不小心把一只玻璃杯扫到了地上,一声脆 响,把大家吓了一跳,这个场景也倏忽没了影踪。 接下来还有几个是罗叔住院的情景。我已经知道罗叔得的是肾病,做过手术, 但愈后不好,每年都要住上几回院。在某医院的一间特护病房里,我看见罗叔正皱 着眉头半躺在病床上,房内摆放着好多花篮和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床前围坐着一些 满脸堆笑的男女,他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拨。还有人在往朱姨的手里塞红包,朱 姨推脱不及塞红包的人已断然跑开,上了年纪的朱姨歪歪倒倒追到了走廊里,引得 走廊里不少病人和家属驻足观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这时晓辉哥哥的病房门处有响动,一股凉气卷进一个人来,惊得我嗖地躲上了 天花板,窝在一个角落里。我相信十有八九是肖叔如云他们,不料却是一个陌生男 人。他四十多岁年纪,瘦高,眼神犀利,左边眉棱上有一块大大的黑痣。我恍惚感 觉这人有点面熟。他一进来就去瞅晓辉哥哥的吊瓶,瞅了一会就放松地往旁边一张 空床上一躺,拉被子囫囵盖上,然后睁着眼开始想心事。我好奇地潜入他的意识看 了看,全是他家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我退出来,心里越发疑惑。晓辉哥哥看起 来病得不轻,却没有一个亲人陪护,反来了个显然无关痛痒的外人,这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在寂静里重新凝神集聚起全部的能量,在最近的时段里重 新进行一轮地毯式搜索。我又遇到了那团雾霭,一股阻力又挡住了我。看起来秘密 就在这团雾霭里。所以这次我没有轻易退却,我屏住呼吸,耐心迂回摸索着向前。 这时屋子里偏偏又有了动静,那个人又起身走近晓辉哥哥的床,掀开被子一角,仔 细看了看他紧闭的双眼。没想到就借着这一瞬间的变化,我和那股阻力打了个时间 差,我居然走进了那团雾霭。那个男人又回到空床上躺下,我却感到眼前一亮,同 时心窍骤然开启,几乎要湮灭了的一幕就赫然闪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