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知道,以松赞干布建立的吐蕃王朝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苯波教和藏传佛 教反复争斗的时间史。吐蕃王朝到了赤松德赞时期,社会生产力快速提高、经济空 前繁荣,而蕃土疆域也达到了历史上的最大化,不仅拥有整个青藏高原、四川西部、 滇西北、印度、尼泊尔部分土地,还将地图标界扩张到了于今新疆、甘肃、宁夏等 大部分地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藏传佛教传入康区(川西北地区)并迅速发展。 公元十三世纪中叶,活佛转世制度的创建者、第二世活佛噶玛巴·噶玛巴希的亲传 弟子扎白拔(第一世贡噶活佛),在人迹罕至的贡嘎山主峰脚下建成了贡嘎寺。 经过整整两天时间的艰难跋涉,到达这座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寺庙时,天色已晚。 而一年一度的金刚亥母大法会,在我们抵达前一周已经结束。当值的尼玛和多杰两 个喇嘛友好地接待了我们。作为贡嘎山西北山脊传统登山线路,贡嘎寺早就是享誉 中外的登山大本营。世界上很多著名的登山队,都曾经在这个占地不到两亩的寺庙 停留,择机攀登贡嘎山主峰。让人意外的是,就是这座声名远扬的古老寺庙,没有 想象中的热闹香火,留守于此的喇嘛也只有尼玛和多杰两人。在这个距离贡嘎主峰 直线距离只有10公里的地方,气候太恶劣了,寒冷成为活命的主要天敌,来此旅行 或修行的人们,所要预备的最大勇气就是如何抵御寒冷。虽然已是六月,在没有四 季只有冷热的贡嘎山区,阔叶杜鹃漫山遍野地开着,绚丽的色彩在夜晚降临的时刻, 依然让人无法感到暖意。 尼玛已经年迈,穿着一身散发着浓郁酥油味的厚重氆氇。他把我们安置在只有 褥子没有被盖的二楼僧舍后,举步维艰地离开了陈设简陋的房间。十八岁的多杰留 下来照顾我们。低矮的门洞前方,雪山连绵,森林密布。在贡嘎寺的楼台上,我们 看不到贡嘎女神神秘的面孔。 两天前,在离开康定县的六巴乡莫达村六个小时之后,已经在海拔4564米的次 梅雪山垭口瞻仰了金字塔型的贡嘎主峰,它给我的视觉震撼,至今让我血管打抖, 就跟当年约瑟夫·洛克的第一眼见到它彻夜难眠一样。 我们草草地和藏族向导兼背夫扎西一起吃完泡面,就钻进了睡袋。多杰送来一 壶酥油茶,盘腿坐在潮暗的木地板上,一直不愿离开,高矮要听我们说话。还是孩 子的多杰见到生人很兴奋。一个人在荒寒的偏远之地,突然遇到这么多人,就像一 个人在寒夜中突然见到了火把。他三年前进入新贡嘎寺受沙弥戒,半月前被派到这 里守值。海拔3741米的贡嘎寺至今人迹罕至,气候异常寒冷。第二世贡噶活佛玛舍 登巴,在海拔更低一些的六巴乡修建了新贡嘎寺,而老贡嘎寺作为噶举派在康区的 祖寺和噶举派三大圣地之一,供奉着玛尔巴、米拉日巴,唐波拉杰三大宗师和第九 世雪山法狮子贡噶呼图克图法像,它所具有的神性和灵性,已经形成一个古老神圣 的场,非新建寺庙所能取代。于是,玛舍登巴活佛立下派两个扎巴在老寺轮流值日、 念经拂尘的规矩,且一直沿用至今。 酥油灯的光亮被呼叫的寒风吹得摇晃不定,随着黑暗的深入,房子里越加寒冷, 而习惯了寒冷、孤独和饥饿的扎西和多杰,具有我们所缺少的体能和耐力,和衣躺 在冰冷的地板上,片刻工夫就进入了雪山的梦乡。 我们下榻的这个房间,重叠过无数名人的体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里成 就了一位精通藏学五明之学的大学者噶玛协珠·却杰生根,各界名人如满空法师、 陈健民、张澄基、李宗仁、李济生、于佑任、陈立夫、南怀瑾、黄蘅秋、胡亚龙等 都曾皈依其门下。就在这个雪山环绕的房间,曾经有无数的精神修炼者于此探寻宇 宙真理,1939年,汉地瑜伽修行者陈健民上师来此修炼两年,1942年,满族王室后 裔申书文女士(台湾贡噶老人),又在这里修行整三年,而世界级的登山家、科学 家和探险家,旅居于此的更是数不胜数。 贡嘎寺和贡嘎主峰遥相呼应,在信众心中有如天人合一的神谕。这里,是我和 普通游人能够到达距离贡嘎山主峰最近的地方。那些试图攀登和征服雪山狮子的人 们,可能忘了这样一个事实:距离神灵最近的地方,其实距离物质心灵非常遥远。 太阳升起的时候,高远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世界静无声息。只有鹰的身影偶 尔划过雪线,独自背着天空在飞。鹰翅把我的目光引向了金色的山峦,要看到更高 的山峰,只能仰望。作为贡嘎寺匆匆的过客,它的寒冷和孤独,已经路过身体。不 管这个地方如何远离喧扰和噪音,习惯了舒适和现代科技的人们,一旦有过在潮湿 的地板上冰冻一夜的体验,必然要想念空调和热水器。贡嘎寺既不属于寻找,也不 属于发现,它是为那些纯洁信仰者准备的精神家园。 尼玛和多杰喇嘛站在陈旧的贡嘎寺门牌楼前,目送走了我们。他们站立的地方, 距离现代文明和生态侵略还有很长的路程。它是贡嘎山的神谕,将以绝对神圣的姿 势,长久驻留在旅行者的心底,只适用于心灵的低唤、耳语和吟诵。 到过贡嘎山的人都明白,作为一座座孤绝于世的伟大山峰,它只适宜于人的低 伏和仰望,对于普通游人,任何攀登、穿越或者征服的愿望,都是一种妄想。在众 神面前,人类当不了英雄,也成不了传说。很多人想站在峰顶挥舞的那个手势,只 想水中握月。而工业革命的企图,暂时还很难在贡嘎山实现。人们走到贡嘎寺,意 味着行程已经到达终点,继续前进的方向就是从距离贡嘎山主峰最近的地方离开, 撤退到物质世界的原点,就像那些最终登上峰顶的勇士,把人类所谓的欢呼和光荣 短暂地扔在山顶以后,最终不得不选择逃跑一样。 在天地万物面前,我们应该学会匍匐和仰望,就像藏民族一直主张的世界观一 样,而不是奴役或征服。 在王者贡嘎山脚下,你一旦仰望,不需要费力就能感觉到宇宙的无限。只是, 很多时候,习惯于主宰大地的人类,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基本的姿势: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