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毛毛对垃圾阿宝,却不怎么待见。垃圾阿宝时常拖着一只大麻袋到隐声街来 捡垃圾,大毛毛不反对她来捡垃圾,大毛毛反对的,是她捡垃圾的时候不注意卫生。 隐声街的每一个角落都那么洁净,近乎一尘不染,那都是大毛毛的心血。可是垃圾 阿宝来过一趟,她那只破麻袋,就总要零零落落地漏下一路杂碎,被她翻过的垃圾 箱,周围总是一片缤纷狼藉。大毛毛便经常感觉到,他是有责任教育一下阿宝的。 大毛毛说:垃圾阿宝,我刚刚扫清爽街路,你就来弄得介龌龊,你晓得吗?我是环 卫所的职工,环卫所是国家单位,这条街上的清洁卫生,是国家叫我管的…… 垃圾阿宝默默地看着大毛毛,目光很是虔诚,脸上还带着微笑。大毛毛心里 “咯噔”一下,想好的训话就出了轨:垃圾阿宝,你不要以为你戴了一只手表,就 可以把隐声街弄龌龊。宋美丽的手表,比你这只高级多了,你要是不相信,我领你 去批发部看。不过,宋美丽有时候不戴手表,她戴手链。手链比手表还要高级,你 懂啥叫手链吗?手链就是…… 大毛毛的脑瓜毕竟不是十分通畅,本来是想批评教育一下阿宝,话说出来,却 拐到了手链上。然而,不管大毛毛说什么,垃圾阿宝始终微笑着,眼睛黑漆漆地注 视着眉飞色舞的大毛毛,直到讲演者过足了瘾,戛然停止于不知所终的话题末端, 她还保持着微笑的凝视。大毛毛无奈地叹一口气:唉,我忘记了,你是戆大,戆大 是不会懂的,对你讲也是白讲。 说着,老练地挥挥手:走吧走吧,以后注意点,不要再弄得地上都是垃圾了。 刘湾镇上任何人叫大毛毛“戆大”,他都不敢驳斥,他是从小被人叫惯“戆大” 的。然而在阿宝面前,大毛毛显然是聪明和自信的,他骄傲地叫着垃圾阿宝“戆大”, 心下里便对张三根很有意见。一个戆大,竟要介绍给他做女人,这多少让大毛毛感 到有些憋屈。他不由地要把垃圾阿宝和宋美丽摆在一起比较,比较下来,他发现, 垃圾阿宝和宋美丽最显著的区别,倒还不是长相和穿着的问题。大毛毛发布消息的 时候,宋美丽会问“后来呢”、“再后来呢”;垃圾阿宝只会傻笑,什么都不会问。 作为一个讲演者,自然喜欢倾听者与他互动起来,有互动的讲演,才是成功的讲演。 况且,垃圾阿宝手上戴的那只钻石牌手表,早已过时了,还根本不会走。 大毛毛对宋美丽,倒是毫无疑问的欢喜,欢喜得服服帖帖。每每听到宋美丽追 问“后来呢”、“再后来呢”,大毛毛心里便会滋生出莫大的成就感和荣耀感,便 在宋美丽追问得他再无新闻可发布时,转而生出了些微失落感。 听消息的人胃口越来越大,发布消息的人很有些跟不上步伐的意思,便分外努 力地走街串户,把听来的一切可说和不可说的话,都拿到批发部去复述一遍,好似 宋美丽的滴水之恩,大毛毛必须用无限量的小道消息来涌泉相报。 那一次,大毛毛就听到了一条非常重要、非常秘密的消息,消息是幼儿园的厨 师姚水发传出来的。姚水发在镇政府门房口与张三根聊天,大毛毛扫完了街无事做, 逛到那里,便站在一边扑闪着羊白眼听。姚水发说:闽建昌和小尹老师“轧姘头”, 每天都要来幼儿园接小尹老师下班。 张三根抿着大嘴笑:嘿嘿,怪不得最近闽建昌面色发白,原来是两头做生活, 人虚。 姚水发说:闽建昌有老婆,要么包小尹老师做二奶。 张三根笑得愈发诡秘色情:嘿嘿嘿,一、三、五宋美丽,二、四、六小尹老师, 神仙日脚啊! 大毛毛晓得,闽建昌就是宋美丽的男人,那个镇政府干部。大毛毛还晓得,小 尹老师是幼儿园里生得最好看的老师,白面皮,大眼睛,脑壳后面扎一把粗壮的辫 子,像他那把硬竹篱扫帚。最要紧的是,大毛毛晓得,闽建昌和小尹老师轧上了姘 头,吃亏的人就是宋美丽。事情一牵涉到宋美丽,大毛毛顿时敏感起来,张三根和 姚水发在他眼里忽然变得很是面目可憎,便用仇恨的目光黑白分明地盯住了两人。 张三根发现了:大毛毛,你盯牢我看啥?有啥好看?去去去! 大毛毛忽然掀开厚嘴唇,口齿并不十分清晰地发布了一条消息:告诉阿花,三 根和王寡妇“轧姘头”。 阿花是张三根的老婆,一个排骨似的瘦女人。大毛毛显然是在编造假新闻,以 往他发布的消息,总是有根据、有出处的,现在居然制造假新闻来传播,这于大毛 毛来说,近乎是丧失了职业操守。大毛毛撒谎了,大毛毛素来诚实,一旦撒谎,倒 也显得不是很假。 姚水发哈哈大笑:三根啊!你就不要对王寡妇有啥想头了,给阿花晓得,当心 她抽下裤腰带去上吊。 阿花已经上吊过三次了,自从张三根出过一次桃色新闻后,阿花只要觉得不称 心,就抽下身上的裤腰带,往房梁上一甩,哭着闹着要把自己吊死在上面。 张三根大约觉得事情有些凶险,便朝大毛毛骂道:X 你娘的戆大!敢瞎讲,当 心敲死你。 姚水发在一旁添油加醋:大毛毛不会瞎讲的,他最老实了。大毛毛,你去告诉 阿花,三根对王寡妇是真心的,不过,三根决心改邪归正了…… 张三根一抬手,果真在大毛毛脑壳上狠狠地敲了两下:你敢去讲,我打死你! 姚水发还在说:大毛毛,你去告诉阿花,其实三根要是讨王寡妇做小老婆,她 是不吃亏的,以后洗衣烧饭,使唤王寡妇做…… 张三根抬手又朝大毛毛脑壳上打去,还破口大骂:戆大,今朝不打死你我不姓 张…… 大毛毛只说了一句,后面的话都是姚水发说的,张三根却对大毛毛又是打又是 骂,张三根的脑子简直比大毛毛坏得多。张三根第三次抬手时,大毛毛已经撒腿逃 到门房外面的街上去了。 脑子坏掉的张三根向站在街对面远远盯着他的大毛毛继续他意犹未尽的怒骂, 骂的是有关大毛毛既然无爷,他就暂时充当一下他的爷,来教育教育他之类的话。 骂了一阵,张三根就发现,大毛毛死盯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愤怒。张三根 就不敢再骂下去了,戆大要是真的发起戆劲来,会拚命的。 张三根偃旗息鼓,进了镇政府门卫室。大毛毛这才折身,恹恹地往回走,走得 很慢。一路上,被张三根打得隐隐发痛的脑壳里不断想着,“轧姘头”究竟是个啥 东西? 大毛毛曾经围观过一次阿花和张三根吵架,阿花一边解裤腰带,一边唱山歌似 的哭:我命苦啊!男人和野女人轧姘头,我不要活啦——然后就把裤腰带甩上了房 梁。阿花的裤子因为没了腰带,正慢慢地往下掉,白生生的后腰连着屁股沟沟,露 出了一小截。大毛毛的视线穿过围观人群的夹缝,紧紧盯着阿花。他对阿花是否真 的会吊到房梁上去不是特别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阿花的裤子,只要再蹬几下腿, 裤子就完全褪下来了,那样屁股就完全露出来了,虽说瘦了点,但也是个屁股。然 而,遗憾的是,围观的人很快七手八脚地把阿花拖住了,自然是没有成功上吊,连 裤子也只褪到一半,真正令人失望。 那是大毛毛第一次听到“轧姘头”这个词,大毛毛的智慧足够让他明白,那必 定是一件男人和女人一起做的事,并且,这男人和女人,肯定不是一家人。张三根 和王寡妇轧了姘头,阿花就要抽下裤腰带去上吊,吃亏的无疑是阿花。那么,闽建 昌和小尹老师“轧姘头”,吃亏的就肯定是宋美丽了。 大毛毛怎么能让宋美丽吃亏呢?他要把闽建昌轧姘头的消息告诉宋美丽,他要 快快去批发部。大毛毛撒开腿奔跑起来,奔跑着的大毛毛两只眼珠还不忘活跃地翻 飞,翻出一路闪闪的白光。大毛毛越跑越快,越跑越兴奋,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向宋 美丽发布重要新闻了,这么紧俏而又秘密的消息,宋美丽听了,一定会追问“后来 呢”、“再后来呢”。 再后来,宋美丽就抽下身上的裤腰带,往房梁上一甩,哭着上吊去了……大毛 毛飞奔的双脚忽然一阵剧痛,不知谁把一块石头扔在弄堂当中,大毛毛几乎踢断了 脚趾,剧烈的疼痛使他混沌的头脑里忽然划过一道刺亮的闪电,肥壮的身躯一软, 坐倒在了地上。 宋美丽若是上了吊,就不会有人请大毛毛吃黄金瓜、烂香蕉了,也不会有人送 给他旧衣裳、雪碧瓶了:宋美丽若是上了吊,大毛毛去批发部发布消息,还有什么 意义呢? 大毛毛捧着痛得犀利的脚,连带着心头也是一阵阵痛,痛得几乎要哭出来。 大毛毛重新站起来往前走时,脚步明显一瘸一拐,他一路朝批发部挪去,心里 已暗暗下了决心。大毛毛不打算发布那条消息了,永远不发布。他只是想去看看, 宋美丽是不是和以往一样,好好地坐在办公室里轧账?会不会有人已经把消息告诉 了她?会不会已经抽下了裤腰带,已经甩上了房梁,已经吊在了上面…… 大毛毛瘸着腿进了烟糖批发部大院,宋美丽正站在院里,和一个背对着大门的 男人说话。宋美丽说:牙痛又不是病,还用你来接? 男人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很要命,我接你去医院,拔了那只槽牙。 大毛毛定睛看,果然,宋美丽的圆盘脸有些歪,左腮帮子大,右腮帮子小,好 像左边的面孔里含了一只咸橄榄,咸得眉心都皱了起来。 男人搀住宋美丽,转身跨下台阶。宋美丽一抬头,看见站在院门口的大毛毛, 嘴角一抽:咝——大毛毛,今朝不是五号,我没给你带香蕉来。 大毛毛的眼睛看向搀扶宋美丽的男人,男人国字脸,宽额头,鼻子上架一副黑 框眼镜,还朝大毛毛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很绅士的样子。男人这一点头,顿时把 大毛毛淤积了一路的惆怅烫得不敢再流露一丝,额上的抬头纹都失去了多层次的褶 皱,竟像一个无辜的儿童,一脸的莫名和茫然。 男人搀扶着宋美丽向院外走去,与大毛毛擦肩而过时,宋美丽停下来,嘴角又 是一抽:咝——大毛毛,我要去医院拔牙,五号你来还钞票,我会给你带香蕉来的。 宋美丽离得如此之近,大毛毛几乎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暖暖的,香香的,显 然不是猪头肉,也不是花露水。大毛毛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好闻的气味,可 是分明,他又觉得这气味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只是久远而渺茫。大毛毛似 是不甘心想不起这气味的出处,便使劲地抽着鼻子,那股气味便钻入了他的鼻息, 钻入了他的脑壳、肠胃、心肺……暖融融、甜丝丝,那么好闻的气味啊!大毛毛被 这种没来由的气味熏得恍惚起来,心脏渐渐加快了搏动,血液正在沸腾,眼珠子不 由自主一顿翻飞,随即,掀了掀两片厚嘴唇,嘟囔出一句无人懂的话。 宋美丽正和男人相携着朝外走,听到大毛毛说话,便回头:大毛毛你还有啥事? 想借钞票过两天再来,现在我要去拔牙。 说完转过身,与男人一起,把两个背影留给了大毛毛。大毛毛的眼睛里,早已 没有了那个叫闽建昌的男人,此刻他能看见的,独独是宋美丽的后背。白底碎花涤 棉衬衣隐隐地透出白色胸罩的轮廓,米色派力司裤子滑溜溜、轻飘飘地裹着两条腿, 不晓得有没有系裤腰带,要是把裤腰带抽掉,就会“唰”的一下脱落下来,就会露 出白炫炫一片,就会让他看见…… 大毛毛再次掀开两片厚嘴唇,对着宋美丽的背影,用了十二分的努力,发出一 句清晰而真诚到无辜的召唤:宋美丽,我要跟你轧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