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毛毛当着闽建昌的面,向宋美丽提出“轧姘头”的请求,大毛毛如此光明磊 落、胸怀坦荡,结果却使闽建昌从一名绅士刹那间变成了一头野兽。闽建昌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势反身扑过来,左手揪住大毛毛胸口的衣襟,右手朝大毛毛多肉的脸上 狠狠地扇了两记耳光。大毛毛肥腴的脸庞顿时如同某种打击乐器,在乐手的击打下 发出了具有共鸣效果的“啪、啪”之声,与此同时,闽建昌的厉声警告伴着充沛的 唾沫雨,热烈地喷射到大毛毛脸上:再敢放屁,打你半死! 待大毛毛反应过来,闽建昌已经松开手,回身扶住宋美丽,扬长而去。宋美丽 略有嗔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是戆大,戆大讲话能当真?万一打伤了,要付医 药费的…… 批发部里的所有职工,包括出纳、仓库保管员、司机、搬运工,全数挤到了院 子里。众目睽睽之下。大毛毛呆呆地立在原地,两片本来就不薄的嘴唇,整个地朝 外翻翘,肿得像一双海绵拖鞋,肥嘟嘟的面孔因为发了红,更是显得胖大了一圈, 仿佛是王囡囡煮出来的一只半生不熟的猪头。 大毛毛的身后,众人杂七杂八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只戆大,他懂啥叫‘轧姘头’吗?” “戆大别的不懂,倒懂吃女人豆腐。” 批发部里年纪最大的职工老李头喊了一句:好了好了,不要立在这里看西洋镜 了,上班上班。 众人便陆续回了各自的岗位,老李头走到大毛毛身边,朝外推他的肩膀:快回 转去吧,以后不要再瞎讲了,瞎讲是要吃耳光的,快走吧。 大毛毛顶着猪头似的肿脑壳,孤独地回到了他的隐声街。这一日里,大毛毛竟 遭了两趟打。适才张三根为啥打他,他没想通,现在闽建昌为啥打他,他还是没想 通。大毛毛的身心受了严重的创伤,可他牢牢地记得,这一日的清扫工作还未曾做 完。大毛毛是只要人还能竖着,就要坚守在岗位上的,只是身手腿脚明显僵硬,动 作也是无力而迟钝,手中的扫帚飘忽游离地掠过地面,刮出一缕缕尘土的花纹,本 就涣散的目光,竟散成了断线珠子,“噼里啪啦”掉到视线所达的街面上,再也找 不回来。 受伤的大毛毛连街都扫不干净了,好不容易扫拢的一堆枯树叶,竟未用簸箕装 好倒进垃圾箱。一阵风吹过,枯树叶就“呼啦啦”地飞散开去,飞得整条隐声街东 一片、西一片,像一条青白色的被单洒上了斑驳的污渍,显得尤其脏。 大毛毛再也没有去批发部给宋美丽传达过新闻,每个月的五号,是大毛毛铁定 了要去批发部还钱的日子,可是这一日,宋美丽把吃不掉快要烂掉的香蕉带到单位, 大毛毛却没有出现。宋美丽问小费:大毛毛怎么好几天不来白相了? 小费说:你男人请他吃了两记耳光,他还敢来? 宋美丽说:戆大还会记仇? 小费说:他能记得介许多小道消息,记性肯定不错。你夜里不要一个人出门, 他讲过要跟你轧姘头,当心真的被他强…… 宋美丽朝小费身上扔去一个废纸团:烂嘴巴,不许瞎讲。 小费“咯咯”乱笑。宋美丽忽然一拍办公桌,账台上的一支碳水笔顿时跳了一 跳:他不会赖账吧?这只戆大,上个月问我借了一百五十块铜钿,今天五号了,还 不来还。 小费说:大毛毛是戆大,利息再高也是戆大,我老早讲过,借钞票给大毛毛的 人,自家就是戆大。 宋美丽觉得自己的确做了一件“戆大”做的事,可是,宋美丽还很要面子:也 不好意思问戆大讨还一百多块铜钿,算了,就当发善心,送给了叫花子! 刘湾镇人已经很多日子不见大毛毛在扫街之余,来往奔波于粮站、影院、浴室 以及茶馆之间了。就有人问:咦?最近怎么不见大毛毛? 回答说:大毛毛魂灵不在身上,隐声街扫得不清不爽。 经验丰富的人说:我看,他是在发春。 人们就笑了,却笑得并不十分起劲。若是大毛毛在场,一定会翻飞着羊白眼问, “啥叫发春啊?”他的提问肯定会让人们笑得更加酣畅淋漓,人们就可以顺便把大 毛毛调侃一番、嘲笑一番、捉弄一番,大毛毛一知半解的对答,便会把场面推向极 致的欢乐。没有大毛毛,人们就无从体验这种欢乐,好比一桌丰盛的宴席,必须要 有一款合适的酒。酒能助兴,酒能让一桌好饭菜更显精彩,没有酒的宴席,不可能 达到一场宴席的高潮。 大毛毛就是这么有用,虽然除了清扫一条隐声街,他并没有给刘湾镇创造什么 财富,但他给了人们精神上的愉悦。所以,人们还是十分想念大毛毛的。 大毛毛呢,其实还是每天扛着大扫帚,顶着胖脑袋,去隐声街干他环卫工人的 营生。扫完街,他就坐在某一只垃圾箱旁边,翻着白眼,眺望着街巷深处。不多时, 垃圾阿宝拖着一条破麻袋的身影,就从街尾蹒跚而来。垃圾阿宝越来越近了,大毛 毛看见了她脸上始终不变的带着泥垢的笑容,大毛毛还看见了她手腕上那只已经从 银色变成灰色的钻石牌手表。阿宝走到垃圾箱边,大毛毛就把拾拢的几个饮料瓶、 两叠废报纸、一只旧塑料盆塞进了阿宝的破麻袋里。垃圾阿宝并不言谢,只永恒地 笑着,拖起沉重几许的麻袋继续上路。 大毛毛看着垃圾阿宝远去的背影,空荡荡的心里,越发地空荡荡起来。 大毛毛很久没有到人群中去打探消息了,现在,人们见到大毛毛,已经不再会 逼着他喊“爷”了,人们会在大毛毛面前重复另一句话——宋美丽,我要跟你轧姘 头。大毛毛也不反击,只把脑壳一低,下巴陷进叠壮的肚皮,继续扫他的街。 整个刘湾镇上,只有王囡囡和垃圾阿宝从来没用这句话来打击过大毛毛。王囡 囡是大毛毛的亲娘,自然不必说。垃圾阿宝却是外人,可以说,她是唯一一个不会 欺负大毛毛,却总是对着他笑的外人。这世上有人对大毛毛好,大毛毛就一定会反 过来对这人更好,这是大毛毛为人处世的原则。 大毛毛决定要报答垃圾阿宝。以前,大毛毛以加倍的利息以及秘密紧俏的消息 来回报宋美丽对他的好。可是垃圾阿宝不可能借钱给大毛毛,他便没有机会还给她 加倍的利息。垃圾阿宝对小道消息更是无甚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垃圾,丰富多彩的 垃圾、美轮美奂的垃圾、多多益善的垃圾…… 大毛毛一改扫街之余搜集小道消息的习惯,从此开始搜集各种值钱的垃圾,只 等垃圾阿宝一来,就把上好的垃圾全塞进她那条破麻袋。可也并不是每天都有那么 多废报纸和饮料瓶的,大毛毛就觉得没有尽到责任似的,很是对不起垃圾阿宝那张 微笑着靠近他的脸。 那段日子,王囡囡发现,她储存在家里的优质垃圾,奠名其妙就会少了一两样。 她从电器商店里捡来的两只电视机纸箱,明明压扁后塞在床底下的,却找不到了。 她要用几张纸糊一扇碎掉玻璃的窗,想起从刘湾中学收发室捡来的一叠废考卷,可 是废考卷却没了影……入了秋,天气有些发冷,野外作业的王囡囡要给自己添衣, 却找不到她那件暗紫红的绒线衫了,王囡囡就叫:大毛毛,看见我的绒线衫吗? 大毛毛正端着一只搪瓷大茶缸跨出家门,王囡囡裹着一团肥胖的风追到门口: 大毛毛,你不吃饭了? 大毛毛捧着茶缸一溜烟地走远了。王囡囡回身,拿起菜刀,揭开正在煮猪头肉 的锅盖,准备割一块下来尝尝熟了没有。白腾腾的蒸汽弥漫而上,王囡囡抡起肥厚 的手掌扇开蒸汽,随即发出了一声大叫:我的猪头呢?我的猪头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