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些年,刘湾镇人民为了备战备荒,建设了一批坚固牢靠的防空洞。防空洞最 后没派上正当用场,倒是为犯罪分子、流浪乞丐提供了窝藏赃物、苟且生存的场所。 除此之外,防空洞里常常会上演诸如男盗女娼、私定终身的好戏。最恐怖的一次, 是刘湾镇上卖肉的孙屠夫失踪了一个多月的老婆,竟在防空洞里找到了,脖颈处被 一把杀猪刀捅了一个大窟窿,死得煞是惊悚。当然,案子很快破了,凶手就是孙屠 夫。孙屠夫被抓走时,对他十三岁的儿子说:你不是我的种,我却养你到今朝,我 吃了枪子以后,你就来为我收尸吧。 人们这才恍然,一孙屠夫为啥要像捅猪一样把他老婆给捅了。从此以后,防空 洞便成了刘湾镇上最肮脏、最黑暗、最暧昧、最色情的场所。若是小孩不听话,大 人就会恐吓道:再吵,再吵关你到防空洞里去! 当然,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的防空洞,早已失去了防空的意义,和平年 代,备什么战呢?人民生活也很富裕,不需要备荒。防空洞多数被填平,上面造起 了一幢幢新式小洋楼,城里人还喜欢买这里的别墅,周末开着车全家来度假。刘湾 镇人的生活,也过得越来越好了,往事就像被填平的防空洞,淹没于泥沼之中,不 再被记得。唯有镇东头河滩边的那个防空洞还在,它被垃圾阿宝占据着,成为一段 历史的唯一见证。 有一年,市里的领导要来刘湾镇检查,镇长说:要杜绝和消灭刘湾镇上一切不 文明、不和谐、不符合改革开放大好形势的脏、乱、差现象,尤其是市领导的汽车 进镇必经的几条路。于是,民政部门派人把阿宝从防空洞里接出来,送到镇上的养 老院,没想到,当天晚上她就逃回了防空洞。民政部门只好再把阿宝捉去,请人看 住她,足足关了一天一夜,直到领导离开,才放她出来。恢复自由的垃圾阿宝,自 然还是住回了她的防空洞。 刘湾镇人已经习惯了垃圾阿宝的做派,没有人在意她。更没有人突发奇想,要 进防空洞看看阿宝的生活状况。 然而最近,人们发现,大毛毛痴肥的身影偶尔会在防空洞附近出现。那天,姚 水发去河滩边钓鱼,蹲了半天,鱼没有钓到一条,却见大毛毛端着一个搪瓷茶缸, 猫着腰,正朝防空洞里探看。 这简直比钓到一条大鱼还让姚水发感到兴奋,他咧开嘴,笑得很是邪淫:×他 娘,戆大也会想女人! 很快,刘湾镇人对镇东头那口几乎被遗忘的防空洞重新燃起了热情的火焰。姚 水发说:两只戆大,在防空洞里谈朋友,被我撞见。 张三根问:你撞见啥了?两只戆大在防空洞里做啥? 姚水发嘴角一撇:一男一女在防空洞里,还能做啥?你和王寡妇会做啥,两只 戆大也就会做啥。 张三根“嘿嘿”一笑:戆大倒也不戆:防空洞里冬暖夏凉,困在里头肯定适意 得一塌糊涂。不过,阿发,你进防空洞去做啥?作兴你也看中了垃圾阿宝? 姚水发面红耳赤地争辩:要么你才看中垃圾阿宝。我进去是撒尿,撒尿不可以 啊? 大家就哄笑起来:阿发不要吹牛皮了,尿哪里不好撒,要跑进防空洞去撒? 姚水发的面孔在众人的笑声中变成了猪肝色。张三根一脸得意地接上话题:你 们晓得吗,是我把垃圾阿宝介绍给大毛毛的。 大家都说:三根又要卖功劳了。 张三根正色道:不相信问唐贵龙,他在场的。我对大毛毛讲,你想不想有个女 人给你烧饭,陪你困觉,为你养儿子?垃圾阿宝给你做女人要不要?大毛毛就动心 了。 大家就把目光看向唐贵龙。唐贵龙微笑着点了点头。张三根就叫起来:看着, 就是我介绍的嘛。 姚水发说:三根,你一辈子没做过几桩好事,这一桩算是做好了,修善积德, 来世会有好报的。 张三根却说:照理,王囡囡应该请我这个媒人吃十八只蹄髈,不过,王囡囡连 十八只猪头都拿不出,不要讲十八只蹄髈了。算了,等大毛毛和垃圾阿宝办喜事的 时候,给我鞠个躬,叫我一声爷就可以了。 有人起哄:三根,大毛毛和垃圾阿宝给你鞠个躬,叫你一声爷,等于你就是王 囡囡的男人,垃圾阿宝的公公阿爹啦!你当心阿花裤腰带一抽去上吊…… 人群便再次发出一阵沸沸扬扬、热气腾腾的笑声。刘湾镇上的人们,只要是拿 大毛毛来说事、开玩笑,总能达到更好的喜剧效果。现在,与大毛毛有关的笑话中, 又多了一个搭档——垃圾阿宝,且是男女搭配。两个主角虽然不在场,但以他们为 主题的笑话,听起来总归要更加滑稽、更加精彩一些。 夏天过去了,天渐渐凉下来,中秋一过,刘湾镇上就忽然涌进了一群乞丐,也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领头的是一个瘸腿老头,手下一帮缺胳膊断腿烂脖子瘌痢喽哕 兵,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刘湾镇人听不懂的外乡话,占据着镇上的街头巷尾、车 站路口,向走过路过的人们伸手乞讨。方法还多种多样,有的跪在地上,面前摊一 张黄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可怜的身世;有的截了腿,只剩上半身,坐在一张木 板凳上,双手撑着地面,矮矮地挪动在人流中;还有的,大孩子领着小孩子,不间 断地叫着“叔叔阿姨,可怜可怜吧”,在车站里来回地乞讨……总之,这群人,白 天出外行乞,一到晚上,便“呼啦啦”集合起来,住进了垃圾阿宝的防空洞。 那段日子,镇东头的河滩边,经常会发出~些打打闹闹的声音,天天飘逸出柴 草烟火的气味,就好像紧挨着刘湾镇的边上,开发出一个新的村庄,村民们日出而 作、日落而息,过着自给自足、自食其力的生活。 刘湾镇人完全被这帮乞丐吸引了注意力,有这样一群叫花子在跟前对比着,他 们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太富裕、太优越了。况且乞丐们住的是防空洞, 并没有影响刘湾镇人的生活,他们也不必去干涉乞丐们的生活。讨饭叫花子嘛,给 个一块两块打发就行了。只是,没有人想到那些天垃圾阿宝是怎么过的。 唯有大毛毛手持一杆粗壮的硬竹篱扫帚,站在隐声街口,严禁大小乞丐进入他 清扫过的这条街。大毛毛如捍卫领土一样保卫着他的隐声街,仿佛是坚守在阵地上 的最后一名战士,敌人若是踏入一寸,他将奋然而起,以一己之力,予以坚决的抵 抗和殊死的反击。 大毛毛不仅守卫着他的隐声街,还管起闲事来了。有一天,他抱着一茶缸猪头 肉去防空洞,被乞丐们拦在洞口。乞丐问他讨猪头肉吃,他不给,还死死地盯着那 个瘸腿老头,朝老头身上啐了一口浓烈的白唾沫。结果猪头肉被抢,人也被打了一 顿,鼻青脸肿地回了家。 人们都认为,大毛毛不免有些过于自私,既是他自家肚皮不饿,为啥不给饿着 肚皮的苦恼人一口饭吃?人家要讨点猪头肉,又何必死死地把着不肯给,还吐人家 唾沫?他以为这是在帮垃圾阿宝?作兴有这帮乞丐陪着,阿宝住在防空洞里倒不寂 寞了。大毛毛真是不识时务,被打一顿也是活该。 然而一段日子后,刘湾镇人相继发现,晾在自家门口的衣裳少了,养在院子里 的鸡莫名其妙不见了,挂在窗台边的风肉、咸鱼、梅干菜,一样样失踪了。进入腊 月,刘湾镇人开始备年货,家家都磨了糯米粉,晒了年糕,可是连着糯米粉和年糕, 也不断地少去,不是有人偷,还能自己长出翅膀飞了?于是人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 来,该晾出去的收回来,该晒太阳的锁在屋里阴着,门窗关关牢,家什收收好,乞 丐可不是好惹的,一无身家的亡命之徒,得罪了他们,说不定就会和人拚命。 刘湾镇人就是这么胆小怕事,欺负起大毛毛来生龙活虎的,就怕落了后,遇到 外来的强盗痞子,一个个都变成了缩头乌龟。 那天傍晚,不晓得乞丐们遇到了什么好事,竟在刘湾镇上过起了狂欢节,从河 滩边的防空洞开始,一路敲打着,朝镇中心大街蜂拥而来。人们听到一阵阵喧天的 哄闹声正由远而近,便纷纷跑出来看,一看,就全都笑了。这群叫花子,正在猢狲 出把戏,他们组成了一支游行队伍,开道的是两个墨黑脸的侏儒,左边一个捏把勺 子,“哐哐哐”地敲着一口破锅,右边一个使劲拍着两个锅盖做的镲,后面跟一群 衣衫褴褛、面目不辨的大乞丐、小乞丐,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瘌痢头驼背,有的 身上披挂着红红绿绿的塑料袋,有的举着破被单做的旗帜,吆三喝四、耀武扬威, 像是在举行什么庆典。 乞丐队伍敲敲打打、轰轰烈烈地过来了,人们站在街边看,个个笑弯了腰。笑 弯了腰的人们刚刚直起腰,又听见开道的两个小乞丐伴随着一阵敲锣打鼓发出大声 的呼喊: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还有皇后娘娘?人们抬眼看去,发现游行队伍中,大乞丐、小乞丐 们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坐着的,竟是垃圾阿宝。可是,可是,人们一个个瞪大了 眼睛,目光里生出了惊异。垃圾阿宝没穿衣裳! 快看,垃圾阿宝没穿衣裳!垃圾阿宝没穿衣裳! 刘湾镇人奔走相告,为了证实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他们反反复复地传递着这 句话。没错,他们的确没有看错,垃圾阿宝真的没穿衣裳。赤身裸体的垃圾阿宝坐 在门板上,门板被一群乞丐抬着,摇摇晃晃地过来了。真正要命啊!裸着身子的垃 圾阿宝还在笑,她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束束野草树枝,她裸露的腰腹间扎了几张塑 料袋和几缕破布条,她裸露的手臂和大腿冻得乌紫发黑,她蓬乱的头发上套着一只 由废报纸和树枝编的皇冠,她瘦削的脸上还涂满了红红绿绿的颜料……人们看得目 瞪口呆,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得忘记了呼吸。在乞丐们的阵阵吆喝与簇拥下,坐在 门板上的垃圾阿宝,永恒地微笑着,颠簸前移。 不知道是谁,忽然发出一记突兀的笑声,随即,零零落落的笑声相继起来了, 然后,笑声越来越多,笑声此起彼伏,笑声连续不断,最后,所有人都发出了“哈 哈哈哈”的笑声,仿佛人人唯恐自己笑得不够响亮、不够用力。刘湾镇人集体发出 了大笑声,他们大笑着目送乞丐们抬着小丑一样的垃圾阿宝一路前行,他们还跟着 乞丐队伍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他们看看前面披挂着垃圾袋举着破床单的大乞丐 小乞丐们,就觉得好笑。他们再看看后面门板上披挂了树枝野草却无以遮蔽赤身裸 体的垃圾阿宝,更觉得好笑,于是,他们发出了一阵接一阵狂乱疯癫的笑声,他们 几乎乐疯了,他们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可乐的事情,他们简直要笑翻天了。 有人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传过来说,乞丐们这是在过腊月二十三。人们把话 传过来传过去,便愈发觉得好笑。这群叫花子,太滑稽了,简直像是在拍电影,都 做了叫花子,还要过小年,还把垃圾阿宝封了乞丐皇后,也不晓得哪一个可以当上 乞丐皇帝。不过,世上哪有不穿衣裳,只穿树枝和垃圾袋的皇后? 人们跟着游行队伍,一路喧闹哄笑着往前走,好像,乞丐们的狂欢节,恰是刘 湾镇人自己的狂欢节。游行队伍走过了东市街、丁香街,又走过了竹林街、云台街, 紧接着,就走进了隐声街。 走在隐声街上的人们继续张着嘴巴发出阵阵大笑,大笑着的人们,忽然就看见 一个痴肥的身影举着一把硬竹篱扫帚发疯似的扑进了游行队伍,人们还听到,这个 疯了的人嘴里发出一声惊人的长啸。游行队伍顿时乱作一团,乞丐们丢下门板,叫 喊声和喝骂声交相呼应着,向那把高举的硬竹篱扫帚黑压压地涌去。 人们张开的嘴巴还来不及合拢,笑声却戛然而止。隐声街变成了战场,锅盖、 勺子、砖头、瓦片来去横飞,呐喊声、嘶吼声、哭骂声、尖叫声混杂一片。人们纷 纷躲避,一个个抱着脑袋四处逃窜,一边逃,一边骂着—— “哦哟哇,我脑壳被打中了,大毛毛这只戆大!” “和叫花子打架,大毛毛寻死啊!” “介好白相的,被大毛毛搞砸了。” 人们骂着跑远了,跑远了的人们隐约听到隐声街上传来哭声,似乎,是王囡囡 炒黄豆似的呱啦松脆的嗓音。 “戆大就是戆大,一家门都是戆大!事情不就是她的儿大毛毛惹出来的?”人 们一致地这么议论着,都觉得好戏这么快就收场,实在遗憾,便各自悻悻地、意犹 未尽地回了家。 大毛毛睁开肿得只剩下两条缝隙的眼睛时,看到的是隐声街上的一片狼藉。夕 阳已经落下,余晖薄薄地敷在街面上,四周没有一丝嘈杂的声响,那么安静的隐声 街,静得像一场无声的梦。大毛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适才的一场混战,难道果 真是梦?可是,他看见了坐在青石板路上朝着他哭的王囡囡,他听不见她的哭声, 他只看见她哭者的脸,和她脸上淌下来的眼泪,她还张嘴呼喊着什么,他听不见。 大毛毛耳朵里的世界,竟是一片寂静。 凌晨时分,菜市场里的送货工看到那群乞丐扛着大包小包悄悄离开了刘湾镇。 想必,乞丐也是要回家过年的。 刘湾镇人松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可以轻松安全地过年了。人们抢着年前的最 后几天,把糯米粉和年糕重新端到街沿边,晒在太阳底下;把腌好的腊肉咸鱼挂到 朝北的窗台下,再不风干就发霉了;还有水发的笋干、油炸的肉皮、成堆的蔬菜, 都摆回了院子,挂回了廊檐。 镇东头的河滩边重新变得冷冷清清,人们无暇关心大毛毛或者垃圾阿宝,要过 年了,过年可是大事,谁还有空去管两只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