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开春,刘湾镇上就传开了,说宋美丽要调走了,调到她娘家洋泾浜去。洋泾 浜离黄浦江很近,几步路就是大桥三线车站,坐上公交车,就到了杨浦大桥对面的 市区。洋泾浜比刘湾镇繁华多了,那里也有一个烟糖批发部,比刘湾镇上的批发部 大多了,宋美丽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只不过,宋美丽不再是闽建昌的 女人,她和闽建昌离婚了。 不晓得哪个烂嘴巴,把闽建昌和幼儿园小尹老师轧姘头的事,传给了宋美丽听。 一向过得很幸福的宋美丽,忽然就变成了可怜的宋美丽。可怜的宋美丽跑到幼儿园, 一间间教室找过去,最后站定在其中一间教室门口,微笑着朝正在上课的小尹老师 招了招手。小尹老师走出教室,刚问了一句“寻我有啥事体?”宋美丽那只灵活的 右手,就朝小尹老师雪白粉嫩的面孔上扇了两记脆响的耳光,扇完耳光,一句话不 说,转身出了幼儿园大门。小尹老师捂着脸,眼泪汪汪地站在原地,直到宋美丽的 身影消失,才“哇”一声哭起来。小尹老师一哭,她那一班小朋友也跟着“哇哇” 地哭起来,哭得煞有介事而又莫名其妙。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闽建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和宋美丽离婚,讨小尹老师 做女人了。 那天清早,张三根和唐贵龙去吃早茶,走进隐声街,看见大毛毛正握着扫帚低 头挥扫。张三根已经很久没和大毛毛寻开心了,张三根有些犯瘾,他走到大毛毛身 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毛毛,闽建昌和宋美丽离婚了,宋美丽没有男人了。 大毛毛停下扫帚,盯着地面的视线转向张三根,面上却无表情。显然,大毛毛 听不见张三根在说什么。 年前和乞丐的那场打架,使大毛毛聋了耳朵,凑近了大声喊,只依稀可听见个 大致意思。幸好大毛毛皮实,力气也大,那么多乞丐打他,也没被打死,只鼻梁和 手肘处缝了几针,在刘湾镇卫生院住了一个春节,又全手全脚地出现在了隐声街上。 耳朵聋了倒也不影响扫街,只是这样一来,大毛毛就不能走街串巷去听各种新闻了, 大毛毛也就做不了刘湾镇上的消息灵通人士了。宋美丽离婚的消息,大毛毛就比刘 湾镇上任何人知道得晚。 张三根把嘴凑到大毛毛耳边,大声喊道:宋美丽离婚了,没有男人了,你和她 好,不算轧姘头。 大毛毛隐约听到了“宋美丽”、“轧姘头”,呆滞的目光忽然一动,朝天翻了 翻白眼,厚嘴唇一掀,说出一句口齿含混的话:要么你去轧姘头! 张三根伸手在大毛毛脑壳上敲了一记:大毛毛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我是讲真的,你不相信问唐贵龙,宋美丽都要调走了,调到洋泾浜去了,你还不快 点去寻她。 唐贵龙推了推张三根:好了好了,三根你就不要和大毛毛寻开心了,再讲,大 毛毛真的要去寻宋美丽了。走走走,吃茶去。 回头又对大毛毛说:大毛毛,好生扫街,这一阵,街路扫得不如以前清爽,要 努力啊! 两个半老头并肩朝隐声街深处走去,大毛毛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远的 背影。背影在隐声街与云台街拐角口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街清冷的晨 曦稀疏地洒落在石板路面上,发出幽幽的黛色微光。 以往这个时候,垃圾阿宝就该在拐角口出现了,垃圾阿宝会拖着一条破麻袋, 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向大毛毛走来……可是,大毛毛从医院里出来后,一直没见到垃 圾阿宝。大毛毛也没有再去过防空洞,他娘王囡囡关照过,不可以再去防空洞,再 去,王囡囡又要哭了。为了大毛毛被乞丐打的事,王囡囡已经哭过好几场了。 大毛毛依然一天三次在隐声街上做着清扫工作,依然会把值钱的垃圾收起来, 坐在某一只垃圾箱旁边,等着垃圾阿宝的到来。可是,垃圾阿宝没有来,照理,年 过完了,她也应该出来了,不晓得她是在别的街上捡垃圾,还是跟着那帮乞丐走了。 大毛毛把隐声街从头至尾扫过一遍后,在一只垃圾箱边恹恹地坐下,肥厚的背 脊靠着垃圾箱一侧的水泥墙。一阵冷风带着朝露吹过,大毛毛打了一个寒噤,腮帮 子“呼啦啦”一阵颤抖。忽然的,大毛毛就感觉喉头有些梗塞,似是呼吸不畅,宽 大的鼻翼努力扩张了几下,两只聚焦不统一的眼睛里,竟落下了几串沾染了尘土的 泪珠子,越落越多,浑黄的泪水就在他蒙着灰尘的面孔上爬出了无数道泥垢的溪流。 天色越来越亮了,隐声街的东头,初升的太阳照进青石板铺就的弄堂,仿佛浸 入了一轮闪亮耀眼的时光隧道,金色的光圈里,一个身影蹒跚而出,一个拖着破麻 袋的身影,正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中,慢慢地向大毛毛走来。 大毛毛婆娑的泪眼刹那间一亮,佝偻着的身躯顿时挺直了,他抹了一把湿漉漉、 灰蒙蒙的面孔,从垃圾箱边站了起来。 垃圾阿宝拖着她的破麻袋,远远地走来了。她脚踩着青砖,向着大毛毛无声地 走来,走得很慢,却还是越来越近了。大毛毛的眼睛翻得白光闪闪,愈发活跃,他 看见了阿宝的面孔,那张面孔和原来一样,鼻梁与眉眼间堆着永远的笑。笑着的垃 圾阿宝迎着大毛毛来了,她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男式大外套,脚上套了一双不知哪 里拣来的看不出颜色的大棉靴,整个人,竟比原来肥壮了一圈,那张越来越清晰的 笑着的脸,却比原来更加尖瘦肮脏了。 垃圾阿宝终于站在了大毛毛跟前。大毛毛赶紧从垃圾箱里掏出一堆饮料瓶、一 大捆报纸,三件破衣裳、四个蛇皮袋……一并塞进垃圾阿宝的麻袋。大毛毛等了垃 圾阿宝那么多日子,实在是等得怨愤了,他一边朝麻袋里装垃圾,一边气咻咻地数 落: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再不来,我就要把瓶子报纸统统丢掉了。 大毛毛真心实意的数落,使垃圾阿宝的面孔更增了一层笑的意思。大毛毛的数 落就更有了底气:我以为你跟着那群讨饭叫花子走了,你要是真的走了,我倒省心 了,也不用给你攒垃圾了。 垃圾阿宝笑得温和而恬美,好似明白大毛毛的嗔怪全是因为对她关心太多。大 毛毛就愈发地气起来,朝麻袋里塞垃圾的动作亦是狠狠的:笑笑笑,只晓得笑,我 被人家打得住了医院,耳朵也聋掉了。你倒好,吃得介胖,胖得像只猪头,也不来 看看我,你要气煞我了…… 差一点要气死的大毛毛忽然发现,阿宝手腕上的钻石牌手表不见了。大毛毛一 惊,问道:你的手表呢?手表到哪里去了? 阿宝笑嘻嘻地看着大毛毛,没有回答。大毛毛就果真生气了:手表是你爷留给 你的,你怎么可以丢掉呢?我没有爷,我的爷要是留一只手表给我,我肯定保管得 牢牢的,自家丢了也不会把手表弄丢的…… 那只钻石牌手表,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垃圾阿宝都戴在手腕上的, 戴了几十年了。虽然手表从溺水而亡的垃圾阿福手腕上脱下来时就不会走了,可它 毕竟是阿宝的爷留给她的唯一一样纪念品啊!可是这个年一过,垃圾阿宝竟连她爷 留给她的唯一一样纪念品都弄丢了。 大毛毛恨铁不成钢地骂起来:你这只戆大啊!肯定是被讨饭叫花子偷去了,你 连一只手表也看不牢,你还能做啥? 垃圾阿宝依然永恒而莫名地笑着,笑得两只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出两团漆黑后 面究竟是什么。可分明,她尖瘦的脸庞上从不消失的笑里,竟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 慈爱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