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婚协议签字那天,他把楼上所有的钥匙交给了律师,他知道在墙角第三盆兰 花花盆下还有一把开启厨房通花园侧门的钥匙,那是很久以前他放在那里以备不时 之需。既然律师说房子还在他名下,换而言之他是房东,房东该有进出房子的权力 ——如果发生紧急情况的话。 以前住在一起,多少还有几句话,虽然淡如隔夜的茶水。现在,他出门时遇上 她驾车回来,原以为可以打个招呼的,可是她见到他的身影,马上摇起车窗,端坐 在车内,静候他走过去,或者起动车子离去,把开口讲话的机会减到零。每个月三 百块钱由律师处转来,准时,冰冷,十足地履行了一个好房客的责任。 她生日那天,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买了花束,搁在前门的转角处。下午出 门上课时,看到花束不见了。那一天心情特别好。夜里回来,提了垃圾去后院,赫 然见到那束花被扔在垃圾筒里,连包装的塑料纸都没拆开。 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他们的教养也不允许任何的肢体冲突,吵架是以一种 极端冷漠的形式来表现的。到现在,离婚的事实还瞒住双方的父母,何必让老人卷 进来,伤心于万里之外? 也许她是对的,离了婚,独木桥阳关道在各人的脚下。藕断丝连对任何人没好 处,既然他们尝试过,那么累,没必要重拾幻想。 没课的日子他捧着一本书,心思却不在书页间。楼上在弹《拉赫玛尼诺夫第二 》,一个多月了,天天重磅炸弹落在头上。音符一个不差,技巧如行云流水。在他 的耳中听来缺了点苍凉和浑厚,那种冰天雪地之中的寥寂,西伯利亚荒原上的白夜, 混浊而不驯的顿河。那是老拉音乐的灵魂,男人的心声,女人的禁地。对她说来, 还是肖邦或舒曼更合适一些…… 还有,低音区的第三个键有点松了,差八分之一的域度。 他苦笑一下,操那么多心干嘛? 一天,他出门去上课,迎面走来一个美国男人,高个子,花白头发,腰背却挺 直。一路寻着门牌号码,走到楼前,按门铃。门很快就打开了,他只看到她的身影 一闪。 一晚上他都觉得什么东西堵在那儿,课上得心不在焉,无缘无故地对学生发脾 气,提早回家,楼上已经熄灯。整幢房子黑幽幽地蹲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轻轻 地掩上门,轻轻地在床上躺下,望着天花板出神。 极静,窗外夜鸟偶尔一声啾鸣,远处太平洋捷运火车驶过。月光从帘隙中漏进 来,斜斜地映在墙上像一排音符。楼上的地板响了一声,然后是软软的脚步声,梦 游般的,从卧室到厕所,再就是马桶冲水的声音,当梦游般的脚步声又回到卧室, 一切又归于寂静。 他的耳朵还是竖起了好久,努力捕捉任何一丝响动。厨房里老冰箱马达的蜂鸣, 一个没关紧的水龙头,如缓慢的行板,突然老鼠细小的爪子在地板上急速地跑过, 啊,突如其来的琶音,最后是卧室里翻身时床垫“叽呀”一声,那是一声嘹亮的小 号。 寂静的大幕又合了起来,他滑进了黑暗,月光在墙上移动。 在梦中他身着黑色燕尾服,指挥着一个庞大的乐队,她背对着他坐在一架大三 角钢琴前面,腰收得细细的,裙裾逶地。《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从她手下狂暴地流 泻出来,乐队跟不上了,先是管乐队停了下来,然后大提琴哑了,再是小提琴声嘶 力竭地拔高,发狂似的想跟上,砰地一声断了弦。他看见她在琴上抬起头来,冷冷 地打量了他一眼,像个傲慢的公主般起身,走进幕后去…… 但那架钢琴并不因为演奏者离去而停下,黑白两色的琴键像波浪般起伏,《拉 赫玛尼诺夫第二》的涛声依旧。 第一声触键声音像闷雷,黑夜和白昼硬生生地从中间被闪电劈开,音符的暴风 雨准时地袭来。他醒得透透地躺在床上,耳朵在宏大的音流中捕捉那差八分之一的 音键,他先是不确定,那八分之一的细微区别似有似无。出现了,又很快地隐去,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第一乐章结束时,他得出结论:钢琴被调校过了。 那美国男人是个钢琴校音师,他发觉自己对着天花板在微笑。 两个礼拜之后他又一次看到那个男人,迎面而来,步伐沉稳,经过他身边时并 没有朝他看一眼。这一邂逅使得他一晚上心神不定,努力地回想早上并没有发觉有 任何的音键不准,那么,这个男人为什么再一次上门? 十点钟回家,楼上的灯竟然亮着,幽幽地,如洞中之烛。这是记忆中从来没有 的事,他不由得噤住了,像兔子回巢时瞥见一条蛇盘踞在内似的噤住了。 开了门,黑暗中楼上传来的声音分外清晰,竟然还有笑声,男人缓慢沉重的笑 声中,女人突然而拔起的笑声,像二重奏里按捺不住的小提琴。椅子在地板上拖过, 沉重的身躯砰然落座。脚步声在厨房和餐厅之间不断地穿梭,急促而轻佻,冰箱的 门打开又关上,一只碟子打碎在磁砖地上。开瓶塞“啵”的一声闷响,薄薄的玻璃 酒杯叮当如风中之铃,水槽里的杯盏堆满了,像玉山般地倾倒下来。 他抑制住徒起的想把耳朵贴上那堵薄板墙的冲动,男人的自尊不容许他那么做。 他只是站在黑暗的房间中央,全身不住地一阵阵颤抖,掌心出汗,耳朵却不放过任 何一丝从楼上传来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英语交谈,男人的声音显出上了年纪,很有教养,嗓音浑厚略带沙 哑。女人的英语还不是很流利,但敢说,一句句子有时会重复几遍,带有小孩撒娇 的意味。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笑声中椅子又一次地被推开,脚步声来到餐厅另一头,琴盖被打开,手指扫过 键盘,熟练之极,油滑之极。一个停顿,然后响起了贝多芬柔软的《月光》。音色 纯净,水一般缓缓地流淌,从慢板进入急奏时如夏季的骤雨,再缓缓地如叶丛间水 滴悄然堕下。 他闭上眼睛,沐浴在琴声和月光之中。他在八岁时第一次学会弹这首奏鸣曲, 至今不知听过和弹奏过多少遍,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用整个心神去聆听这首液态 的曲子。波平浪静海面上的月光、叮咚婉转小溪边的月光、黑森林上空的月光、空 寂无人荒原上的月光、清清冷冷的月光、色彩变幻的月光…… 他的专业训练当然听出了弹奏中的瑕疵,半阶音错了一个,行板中有一二处不 必要的拖沓。可以听出弹奏者右手比左手来得更为流畅,但这都是小疵,不影响演 奏者对乐曲的阐述。最为难得的是,此人弹奏的音色特别饱和。可以想像得出那在 琴键上游走挥洒的是一双很大的手,手指修长,虎口关节柔软,很容易地跨到十一 个键,而且,此人的手指顶端饱满,指尖触键时有一种弹性的缓冲,然后再均匀地 传到象牙键上。 鲁宾斯坦应该有这样一双手——大师的手。可是,这只是一个校琴师在弹奏。 曲子弹完,女人在鼓掌,那么地由衷。他不由得心酸地想起,他用心演奏的任 何一首曲子从没得到过她这样的褒奖,最多就是在隔壁房间安静地昕,弹完之后也 从来没一句评论。他弹奏的作品远比《月光》艰深得多,难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 念经”? 他听到楼上的演奏已近结束,无意识的手指敲打着琴键,煮沸的水壶在炉子上 嘶嘶地尖叫,然后是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最后是前门开了,他们又在门厅里讲了 很久,可惜隔得太远,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大门关上,那人沉重的脚步 声远去,他才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