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听到母亲叫她左转,她就往左转。 这条路很长,迎面过来是白花花的阳光,太阳照得整个地面都在发汗,她的背 后也早就湿透了,好热好热。 她还在走,还在往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她拥有很多笔记本,但从不离身的是一本黑色的小册子,像那种里长选举时会 送的厚厚黑色金边册子,后面还会印着里长服务处某某某致赠的字样,像是携带着 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般,被致赠的,总有一天要还回去。 笔记本里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最先开始的那一页字迹已经模糊,依稀辨认得 出幼时歪歪扭扭的字迹,她写字一向不好看下笔又重,每次努力写完一面自己都不 想再去读它,更何况别人,还好这本册子也只是写给她自己看的。 她用笔记本的习惯是第一面从不写东西保持空白,总是从第二面写起,这本册 子也不例外,里面规律地写着一条条细项。 (一)出门要带手帕卫生纸,忘记带马上回家拿。 (二)别靠女同学太近会变成同性恋。 (三)走路靠右边走,如果那条路没有右边就不要走。 (四)…… 那些全是“规则”,母亲的规则。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规则随时在增 加,就像不管她在哪里母亲都会照三餐打给她的电话一样,母亲总是每天在想新的 规则,想到了就马上打给她,于是她册子里的项目几乎是每天不断地增加,册子的 页数有限,她有时候会很害怕把整本册子写满,因此总是努力地把字写得更挤更小 一点,这样一来就更难阅读了,不过她也不需要去读它,因为母亲每天对他不断重 复说的,也就只是那些东西。 “这些都是为你好。”母亲说,“写了,就要做到。”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她又没有问那些是要干嘛的,为她好为她坏 又怎样呢?她其实都不太在意的,重要的永远不会是规则,而是母亲。 她刚满二十七但感觉自己像三十或更多些,一个尴尬的数字,或许该是准备自 己作主的年纪,就从想想今天早上该吃蛋饼还是烧饼油条开始,但每天母亲都帮她 准备好早餐放在桌上冒着热气,如那些还是学生的日子一般。她跟母亲上一样的家 庭理发院,从来没有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如果她想要衣服,母亲会说:“改天去晚 市帮你选一件好的,我们都可以穿。”她说好。于是她继续穿着足以覆盖肚皮的阿 婆内裤配上钢丝脱落的胸罩,走在路上这样过了二十几年的少女时光,现在她还算 少女吗?早该烂掉了,不知道她看起来到底是像个孩子还是像个什么,她不禁怀疑 起自己真有过十八岁吗? 有的时候她站在穿衣镜前会觉得彷狒看见母亲,身上穿着跟母亲一样的衣服, 花上衣跟肥大的裤管拖拉着,头发总用橡皮筋绑一个马尾粗硬的竖起(母亲说那些 润丝精从来洗不干净任何东西,别买了),干涩的嘴唇微微脱着皮,她想过买一支 护唇膏随身带在身边,或许可以选那种有水果口味的,像她的大学同学身上有时飘 散的香气,她认为这是一个要钱的好理由(但母亲只是皱皱眉说,买那干嘛浪费钱), “不要浪费钱”也是规则之一,她知道的,于是她开始习惯不时紧抿着唇,将嘴唇 内翻轻轻的吸吮着,因此表情总是维持着一个严肃僵硬模样,看起来更像她母亲了, (母亲说……)也像那些密密麻麻的规则短句,在册子上拉成长长一条平直线。 她害怕把那本册子写满,等到写满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按照这些规则活下 去的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好每天努力在字与字之间找空隙钻,无奈母亲的规 则从来没有一天变少过。 她好害怕。 她早上惯常出门帮全家人买一整天的菜,说是全家人其实也只有她跟母亲,父 亲离去之后家里只剩她和母亲,两个人的餐桌上却摆满了足足六菜一汤,饭菜要充 足要饱满家庭才会幸福,母亲对这点事总是很坚持,就像如今还坚持着不让她进厨 房,说是瓦斯很危险火也很危险,宁可让她摆摆碗筷一个人枯坐在餐桌前等待。这 个时候她忽然无比希望父亲还在这里,还跟她一起坐在这张餐桌前,这样她就不需 要独自面对无事能做的空白了,虽然她跟父亲也几乎很少交谈。 父亲在这个家里也是安静的。她相当执拗地认为自己沉默少言的个性是从父亲 那儿遗传来的,但也许父亲安静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什么话好跟她说,或更大的可 能是母亲的声音把整个家都覆盖住了,再听不见其他。 客厅传来细碎的声音,她透过帘子往里面看去,是之前眷村里的阿姨又来找母 亲聊天,这种婆婆妈妈式的聊天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她蹑手蹑脚想离开却被母亲 叫住,只好乖乖地坐到客厅沙发上去应付,眷村阿姨自然免不了一阵又揉又捏地把 她上下打量。有什么好摸的,她有些排斥地想,自己从二十岁到现在一直都没变, 像是站在原地不动的时间,自然也不需要“这么久不见越来越漂亮啦!”之类的话。 “这么久不见,你女儿越来越漂亮啦!”阿姨对着母亲热呼呼地笑着,她忍不 住有点想笑,这么久了阿姨还没搞懂这对母亲来说并不是什么称赞的场面话,母亲 一点也不希望她漂亮,“漂亮就会惹麻烦事”这也是那本册子的规则之一,母亲希 望她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平凡人,就跟从天桥上往下望的那些面孔模糊的人一 样,看不清楚脸更好,不被人记住就不会有麻烦事了,而她也如母亲所愿的成为一 个模糊的人,要成为一个普通人还不简单? 果然母亲说话了:“漂亮要干嘛?能当饭吃吗?做人不要太招摇才是!”语调 上扬带着不以为然,她低着头没说话,其实母亲不用这么认真的,她相信阿姨其实 一点都不觉得她长得很漂亮。 “说的也是,太招摇也不好。”阿姨干笑着,眼神往屋里飘去,有什么好看的 呢?屋里除了她们什么也没有。 母亲很冷静:“像她爸就不好了。” 她乖顺点头。 阿姨又笑:“是啊,妹妹你跟你妈还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