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亲离开的原因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或许要归咎于父亲公司倒闭的那一段失 业日子,那时候她还是早出晚归的学生,依稀记得每个晚上父母在客厅里中气十足 地吵架。父母一向很少吵架,在家里很少能有杠得过母亲的时候,她一直以为父亲 和她一样善于忍耐。但这次不一样,或许从来都不一样,她模糊听见父亲坚持要跟 着以前公司的同事一起去大陆开工厂。大陆,多么遥远的地方,她对这个地点的浅 薄印象只有“包二奶”跟“文化大革命”,而且母亲显然也跟她一样,大声喊着 “你不听我的话会死得很难看就不要到时候哭着后悔反正我是不会跟你去那个鬼地 方的”。 她没再听见父亲的声音,以为又跟以往一样被母亲压过去了,却不知道有些东 西是压不下去的。第二天早上父亲抢在她起床之前就出门了,桌上赌气似的留着母 亲做的早餐,这是第一次父亲没坐在餐桌前吃母亲做的早餐,,以后也吃不到了, 于是她那天吃了两份早餐,而在她连续吃了一个礼拜的两人份早餐后,母亲终于体 悟到父亲再也不会回家的事实了。 她的生活没什么大变动,就连老师也没发现她父亲的事情,她的联络簿总是母 亲签的,家长座谈会或是运动会来的也是母亲,连紧急联络人那栏填的也是母亲的 名字,父亲这个角色在她的求学生涯中几乎是缺席的,因此什么都恰到好处得没有 改变,她一样不太去想父亲是自愿缺席还是因为母亲太过巨大而被迫缺席,她早说 过了,自愿或非自愿对她来说都没有多大差别。 父亲离开后没多久母亲神秘兮兮地拿了一张剪报给她看,那只是社会版的一小 角,上面简单写着大陆上海地区有间新兴工厂起火,火势猛烈把那四周都烧尽了所 幸无人伤亡,她相当认真地从头到尾把那篇报道看完了,上面一个字也没提到父亲 的名字,甚至连工厂所有人来自哪儿都没写,她尴尬地抬起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但是母亲把那张剪报如获至宝地贴在冰箱门上,“不听我的话就是这种下场。”母 亲满足地喃喃念着,又转过头来看她,她明白母亲的意思。 于是她也真当那就是父亲了,这让她好一阵子开冰箱的时候都不敢抬头,怕把 父亲的失败看得太过清楚,这就是不听母亲规则的下场,她牢牢记住了,从此再也 没有忘记过。 眷村阿姨还没走,又惯常地问起那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什么时候要嫁人?” 跳太快了吧,在这之前不是要先问有没有男朋友吗?还是她已经直接到了结婚 的年纪,可她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没交过半个男朋友呀。 她知道母亲会帮她回答,母亲规则有一条是当不知道要讲什么的时候就让母亲 来讲。母亲果然开口了:“哎哟还早啦,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不早了啦!都要三十了吧。” 阿姨算别人小孩的年龄总是精确无比,都知道哪时适合嫁人哪时适合生小孩, 这个世界仿佛也有一条条规则可供人行走,照理说她该是最习惯规则的了,怎么走 起路来就是跟别人好像差了那么一点呢? “如果要的话阿姨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好男生喔!”阿姨的手又握住她,“早点 结婚好照顾妈妈,这样也才孝顺啊。” 她现在不是就已经在照顾母亲了吗?她心里微微泛疑问,但更大的疑问是该怎 么“介绍”男生呢?她从不知道该怎么跟男孩子相处。 大学的时候也联谊过的,好像就只有那么一次,二十几个男生女生一起去那种 吃到饱的店,她因为不清楚该穿什么衣服而迟到了,母亲替她选的大印花长裙在奔 跑的途中被自己的脚踩得脏兮兮,到的时候大家已经吃过一轮了,没有任何一张空 的座位,主办人站起来跟服务生要了一把椅子之后就又坐下来自顾自地继续吃,服 务生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搬一张椅子,空档时间她站在那里尴尬极了只能低头望着自 已的脏裙摆想着回家该怎么解释才好,旁边的男生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她,接着将身 体移了移用戏谑的表情说:“哎,美女你没椅子坐呀!要不先坐我大腿好了。” “不行,我妈会生气。”她瞪了瞪眼睛,冷着一张脸说。 整桌安静了几秒忽然爆笑出声,她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那男生反而不说 话了,一旁同班的女生笑得都岔气了,拍拍她的肩膀说,哎哟他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的啦!她愣了一两秒默默坐在服务生刚拿来的椅子上,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之后陆续也有几次联谊找上过她,但她总是皱着眉头说“我妈不准”,这句话 后面可以加上很多的动词,我妈不准我十点后回家,我妈不准我在外面过夜,我妈 不准我跟男生出去……有些有写在母亲规则里但有些没有,于是有时候朋友会试探 着问:“不能跟你妈商量看看吗?”其实在那些规则之下她或许可以找一些空隙自 己作决定的,可她忽然发现再也没有比这个还好用的借口了,一句话就把所有的人 情邀约给推开,于是她总是客客气气地露着抱歉的微笑说“哎,我妈不准”,而心 里也并不是那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