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不会开玩笑的人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听句 话要拐好几个弯,也厌倦每次在别人大笑的时候问“你们在笑什么?”。好像有什 么东西错了。毕业典礼那一天下着大雨,她穿着学士服在系办那条走廊走来走去, 看着每一个同学开心合照,身边的朋友说着要等社团学弟来献花,学弟来了朋友急 忙把花交给她走过去和学弟开心自拍,她的手上满满捧着不属于她的花看起来倒是 盛大的。她蹲下来把花放在墙边的角落,慢慢从楼梯上走下去再往上看,一整个欢 欣鼓舞的场面。 好像有什么东西错了,她跑进厕所换掉学士服拿去还,空荡的教室里只有工读 生坐在里面,没有毕业生像她一样那么早就来还学士服的,她看着自己的名字在登 记簿上被划掉心里竟然奇异地安定起来,然后淋着雨走路回家,她知道哪里错了, 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基本上就是一个错误,回到家里母亲为她煮了满满一碗猪脚米 线,她沉默地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吃,心里终于感到安全。 “妹妹。”阿姨叫了她两次,而她还没有回过神来,这时发现阿姨终于要走了, “载我去车站好吗?” “呃。”她有些惊讶地望望母亲才转过头来,“可是,我不会骑车。” “还不会骑车吗?连驾照都没有?”阿姨皱皱眉头,“都几岁了?去学啊笔试 不会很难考,我这老骨头都考得过了。” 她转头又望向母亲,她记得母亲规则里有这一条的,“不能骑车因为会很容易 被撞死”,她想着母亲该会帮她解释,但母亲一反常态地大肆反对,只淡淡地说了 句“也是”,就面无表情地朝她摆摆头,“送阿姨到门口去。” 她乖顺地帮阿姨提着东西到门口,心里却不知怎么地有些烦乱了,阿姨还在絮 絮叨叨地说些要她去考驾照的事情,她索性帮阿姨一把将东西提到了巷口省得她讲 得兴起又要回家里继续聊,站在路口起码想站也不会站得太久,跟她说这种话要干 什么呢?她自从毕业后就没有再出过什么远门了,既没有去找工作也没有继续念书, 出门最远的距离就是到银行办事,除此之外也不过就菜场家里两个地方跑,要会骑 车去哪里呢? 再说,母亲也不会答应她的,“不能骑车因为会很容易被撞死”,这些规则她 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连开口问也不想。 “妹妹,你真的都不会想骑车吗?”阿姨还在继续这个话题,她不知道该怎么 样才能叫一个人闭嘴,脸上仍旧实实在在地挂着笑容。 “但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呀。” “别这样说嘛,会骑车很多地方都到得了喔。” “可是,我不认得路。”她淡淡地说,“我妈说我会迷路。” 这是真的,她知道。再也没有比这座城市更适合迷路的地方了,每一条巷子都 相似得惊人,永和路接着中正路,中正路接着中和路……进得去不一定出得来,万 一不小心走错谁的家怎么办?她有时候会这样幻想着,反正这里的家家户户也都差 不多,如果她真走错,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阿姨走了以后她呆站在路口好一会儿,不知怎么忽然不想回家,可是她又不知 还能上哪去,她认得的路实在太少太少了,哪都走不出去,想着从外面菜场那条走 出去再绕回家吧,正一边想一边沿着巷子走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有个人笑盈盈边 拿着手机讲边走过来,她愣了一下好几个画面快速转动,心里头浮现那张剪报,那 不就是父亲吗? 父亲比她记忆中还要胖许多,肚皮上的肉都挤出腰带一圈了,脸色红润地大声 对手机讲着,她根本无法将眼前的男人和那张贴在冰箱上的剪报连在一起,想都没 想地就急切地开口叫了声爸爸,她有好多话要说,父亲你不是去了大陆吗?不是工 厂被火烧掉了不是一无所有了吗?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男人 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她,手机还贴在耳朵上。 而她的话正卡在齿缝间。 她仰头从男人的眼睛里望进去,怎么回事她竟看见了母亲的脸。 她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洗碗,一如往常的午后时光,她呆坐在客厅里直到天慢慢 黑去了才忽然冒出一句话:“我刚刚碰到爸了。”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照样乒乒乓乓地搬出了满桌饭菜,饭桌上反常的沉默,没 有每日惯常的琐碎唠叨。她们家通常吃饭时不看任何八点档的,因为“电视节目充 满负面思想”,今天却忽然开了,播着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电视剧情,吃到一半 母亲忽然放下筷子望着她说:“明天我教你骑车。” 她从来不知道母亲会骑车。 她不知道的事情或许还多着呢,一切都在暗处滋长然后逐渐蔓延成难以根除的 苔藓,就像她不知道父亲其实已经回家过了,而且不只一次,虽然她注意到冰箱上 的剪报不知何时已被悄悄拿掉了,墙上的结婚照重新擦拭过(母亲说那只是大而无 用的装饰品,也发现衣柜里的父亲的旧时衣服少了几件,或是母亲的梳妆台也开始 出现新的口红她明明记得母亲说过,口红这种东西只是昂贵的消耗品),还有那些 新换的床单被褥…… 她还记得什么? 母亲带她去附近河堤公园练车,她坐在母亲的摩托车后面双手紧紧抓着横杠, 低头看见轮胎的痕迹笔直,压过马路转弯,她有一种想要跳车的冲动,这一条路要 去哪里呢? 她和母亲笨拙地只是最基本的小五十,母亲下车扶着她上了摩托车双手抓紧把 手,开始告诫她骑的时候要抓好刹车不可以随便放掉不然会死,时速最好维持二十 骑太快会死,转弯时记得打方向灯,往左边转弯就是打左边方向灯往右转就是打右 边……她想停下来把这些东西通通写进小册子里,但是母亲没给她时间,推了推她 的背就要她直接上路了。 她慢慢地转了油门往前骑,眼前这一条路很长很长望不到底,感觉胯下的车子 居然顺着她的意思开始移动了,她有些兴奋,母亲在她背后小跑步跟着,她听到母 亲叫她左转,她就往左转,天气很热这条路也很长,迎面过来是白花花的阳光,太 阳照得整个地面都在发汗,她的背后也早就湿透了,好热好热。 她想起她的小册子,她用笔记本的习惯是第一面从不写东西保持空白,总是从 第二面写起,因为她老觉得会有更重要的东西出现,例如说一些更重要的规则等等, 如果等那些出现之后笔记本却写满了该怎么办?那都是得留下空白的,可是她的每 一本笔记本最后都没有填上那些空白,翻开来总是白白一片,让人以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过。 她稍微转紧油门望了望后照镜,母亲的影子越来越远了,她依稀听见母亲的声 音,母亲要她走要她走,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眼前这条路这么长又这么直望不 到底,或许她可以就这样骑到她想要的地方,而母亲就要这样离她而去了。 (母亲说……) 但这次不行,她眯着眼睛轻轻转了把手,车子流畅地拐了一个大弯往回骑了, 这是第一次她没有按照母亲的话做,远方母亲稀薄的影子多么像自己站在镜前的模 样呀,她有些恍惚地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但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呢?母亲更不能离开的, 不可以,手里转紧油门,她的笑容如糖如蜜。这一次,她决定要用母亲爱她的方式, 来爱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