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挑着个担子往回走,希望马上回到我的木屋,看到我自己的女人。我的担子 是一担木炭,木炭上搁一把锄头,脚边跟着一只狗,心情是快乐的心情。我是一个 挖土佬,一年四季喜欢挥锄头挖土,可挖土不赚钱,就上山来烧炭。烧炭刚几天, 就想我的老婆了。我老婆并不老,正是鲜藕一般嫩,是我挖好多年土烧几百窑炭才 娶来的堂客,一个有眉有眼有屁股的可爱女人。我在山尖上砍炭柴的时候,望向下 面我家的屋顶就感到亲切,因为屋顶下不是空的了,下面住着我的堂客,还有与我 堂客做伴的鸡啊狗啊们。我心里说:好啦,岩宝,我岩宝也有一个家了,熬到三十 好几,终于有一个家了,可以给祖宗继香火啦。其实在山尖上我看不到我家的屋顶, 我家屋顶被发拐子家的新楼顶挡住了,况且都小得像指甲壳。但我望得见村中升上 来的炊烟,中午时分,黄昏时分,各家的炊烟升上来,像各家屋顶上长出的一棵棵 蓝影子树,这些影子树的树梢合成一片斜飘到山顶时,我就嗅到了饭菜香。我念叨 :好啦,如今这蓝影子树和饭菜香,都有我家的一份了;只要我回去,我就可以吃 到热饭热菜了,想睡觉就随时可以搂着老婆睡,只要我进屋前先洗净了身和手,不 让丽朵嫌我脏,就可以做快活神仙。 白狗上山来了,扑向我尾巴乱摇,嘴里唧唔着,还用牙拖咬我的裤脚边,好像 是要拖我回去。好啦,狗也想我了,要我回家,一定是我堂客想我回家了,派它来 喊我,我不等烧完这窑炭就回家去,小别胜新婚哪。我便从以前的冷窑里取出一担 已烧好了的炭挑起就走,临行不忘带上我的“尾巴”——那一把长柄锄头。人都说 我是个怪人,有锄头癖,前辈子一定是个挖土的大王,所以这辈子出门做客也要扛 着把锄头赴宴席,就不用说上山烧炭时带它了。可能是真的,他们说我夜里发梦游 症都有一把锄头搁肩上,在村里转悠来转悠去,月光下的影子也总是肩膀上加一横, 横后面有一勾——可这有什么好笑的?挖土不好吗?我们的祖宗世世代代挖土,饭 是土里挖出来的,不挖哪有饭吃啊?可见锄头是丢不得的。狗还是牙疼似的在我脚 边哼哼,我想是我的白狗希望我摸摸它了,自从娶老婆后我就很少摸它了。我就一 摸,白狗就很快活,可它的白狗头马上变成黑狗头了,我才记起我的手有多脏,尽 是炭灰,我身上脸上也尽是炭灰,我一定像电视里的非洲黑人了,进屋前得洗洗。 快进村了,我在村前的溪沟边放下担子洗了一通,洗了一通再照水镜子看自己 的脸,水纹荡荡的仍映出张三花脸。抬头望家门,家门上了锁。 “丽朵——” 我跳起来去开锁,堂屋没有人;出到菜园子里看看,菜园里也没人;猪栏屋看 看,猪栏里也没有。进到里房一看,我的心都凉了…… 其实下山前就有预兆,我左眼皮很凶地跳了几下①,当时只以为是炭灰弄的。 进村前遇上我们村爱捡狗屎的先启伯,人称他“捡粪佬”,和我“挖土佬”有得一 比的,总是挑着副箢箕在大路小路上转悠看有不有狗屎,说话也三句话不离狗屎, 说是狗屎最肥田,狗屎肥种出的粮食最养人,狗屎其实有一股香味……但今天他看 到我开口说的竟然与狗屎无关:“发拐子的婆娘今早又跑了哩……”好像还有话, 又嘴里含果仁,不肯吐出来;我还遇到背着背包到广东去打工的友云友开两兄弟, 我说你两弟兄一起走哎,他们就回答我:“有伴哎,你屋里的也有伴哎。”也是话 里有话。随后我看见发拐子,正在叼着根烟和几个他那样的闲人打牌,他家堂屋门 大开着,他老婆带回的彩色电视机放得狼哭鬼叫,特意让过路人看出他家的排场。 他一甩牌时见到了下边过路的我,脸上就现出怪笑,说:“哦嚯,回的回来了,出 的出去了,再慢一步就抓不到一片鸡毛了。”我当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也懒得理 他,我走我的。他虽富,住新屋,可在我心目中并不光彩,摆阔的钱是他堂客“跑 广”跑来的②。他有一个长脚杆堂客,往日里就好吃懒做,涂脂抹粉,生了崽还爱 装出未出阁的娇女儿样,听说广东富起来了她就往广东跑,说是去打工。她打的什 么工?她打的“贝壳工”,张开两腿像贝壳那样夹野男人的钱,村里人后来都晓得 了,只有发拐子自己戴了绿帽子反而装作不晓得。前些天他的这个堂客回来了,带 回来一台大彩电,一开就是让人眼花的五彩七色洋世界,把我家新婚置起的黑白电 视机比成了黑渣白纸,我堂客丽朵还被她邀去看了大半晚上,回来后就眼羡得要我 也买一台。我说乖乖,这黑白壳子都是我苦烧十窑炭换来的,是不是……不过我还 是胸脯一拍:“朵,好的,我要给你挣回来一台大彩电!”“你挖土挖得出大彩电?” “那我去烧炭,如今木炭卖得好价钱!” 是的,我挖土佬还会烧炭,烧炭也能挣不少的票子:“辛苦钱,万万年”,沾 汗水的票子用起来心安;这还是个高技术活哩,棍柴变成炭,需要太上老君用八卦 炉炼丹的功夫,讲究恰到好处,我恰好会。不过这一回,那窑棍柴看来要变成灰了 …… 其实我早有隐忧,知道更多的预兆,现在不讲了。板上钉钉,是这么回事,也 就不在近处找了。我蹦出屋外,癫子似地冲屋后父母的坟山喊一声:——跑广了! 我的堂客跑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