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啊,要我继续讲如何去追那辆拖拉机,就会拖拉得太长了。我已经没有力气 追了,腿也疼得只能拖着走,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地走去,走不动就爬,爬也要爬 到大公路边那个杨林“招手车站”看看,看丽朵是不是对过路往广州的车招招手上 车走成了,我真还想抓住她的一片羽毛啊。打伤腿后我懊悔地丢了锄头,一双手成 空手了,走不动就爬!白狗伴着我爬。终于,我们到了杨林,那个“招手车站”一 带尽是人! 是要到广东的乡人太多了,去打工的、做生意的、跑广的,各带着自己的目标, 带着大小包裹箱子,拥挤在路边临时小站里,在寒风里伸长颈子望每一辆过路去广 东方向的车。许多女人,年轻的女人,我知道这中间有许多个和丽朵一样的女人, 挤起车来到底不如小伙子那样强悍。看到这场面我就不死心,在路边等半天一天上 不了车的情况,我晓得有,丽朵是不是还在这人堆里?白狗晓得我的心思,白狗简 直就变成了我,它在人堆里当侦探,钻来钻去嗅人腿的气味,嗅人腿留在地面上的 气味,我知道它是在找丽朵的气味,我紧跟着它。忽然它有了发现,兴奋得掉过头 来咬我的裤脚边——它牵着我步步往一个方向走,这方向的尽头是一辆正在上客的 大汽车! 车大概是什么豪华大客车,车前玻璃顶上有好大的字,我不读书也认得那几个 字:“安化——广州”。车中后排靠玻璃窗一个女人的头影像丽朵——对,是丽朵, 我自己的老婆,烧成灰都认得!她在这车上,快要走了,还没走! 我挤过去,把车门口的人像压弹簧一样往里压,我也要上这车!我挤进了车门 口,然后撑开手脚卡住车门,喊我的丽朵下来。可人声那样吵闹,没有人听见我嘶 哑的喉咙响。也看不见埋在人肉罐头底下的丽朵。忽然有好几只有力的手把我的手 脚掰开,扔到车门下的地上,像扔一条死狗——车内人推我,他们衣服光鲜地出门, 不愿意贴身挤一个一身炭灰汗臭的人,更有闻讯赶来的大盖帽警察。我趴地上翻起 眼睛望见了大盖帽檐边的闪光。人群在这时寂静了一秒钟,车上司机和售票员从他 们的高座上垂瞥下来一眼,车门就关合了,我看见车窗边有紧贴玻璃的一张脸,脸 都压扁了,那口张开了像是向我呼喊,可是我听不见声音。 这车走了。 我躺着不动。没有人管我了,我已经是半死半疯的。我嘴里不停地“朵朵、朵 朵”,没有人明白我念的是什么。一班一班的车过去,候车的人一拨拨地少下来, 天都黑起来、冷起来。公路边只剩下几个带着鼓鼓麻袋的生意人了,在等最后一班 去广州的车。当然,狗还在我身边,它在用热乎乎的舌把我从半死中舔醒,我睁眼 时看到那几个生意人在用眼睛打量我,打量我的狗,眼神怪怪的。 你要去哪里? 我的朵去广州了,我也要去广州。 你有坐车的钱? 没有,只有我自己,还有它(指狗)。 你这狗不赖,把它卖给我们怎么样?我们是做狗生意的,(指指那些麻袋)这 里边的都是狗呢。 它们是死肉? 不,是活肉,广东人哪肯吃你运去的死狗呢?都灌醉了酒呢,都睡着。 我流泪抱住我的狗,终于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挖土佬,跟着几个狗贩子上了最后一辆通广州的车。麻袋里的昏 狗们像死狗一样被当作货物随人驮走。我脚下的麻袋里的却是一只活狗,却听我的 话装成死相,只有我的手伸进去摸它的伤处时它才在里边呜咽出一点动静,舌悲哀 地舔住我的手不放。 窗外大雪。有人说,到了广州,天气就会暖起来。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我旁边,正读着一本我不懂的书。他见我冷,就 把他的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身上,还用洁净的、温热的手,摸了一下我脏脏的额头。 他说他是写书的,他用心地倾听我的话,我平生从来没有说得这么多…… 就这样,我,挖土佬,到了广东,而且肩上又有了一把锄头,因为现在这世道, 已没有人重视锄头,许多好锄头被当废品扔掉了,由我在地面随便捡。只是我没有 了自己的狗,帮我在茫茫人海中找我的丽朵…… ①民间有左眼睑跳动为凶兆的说法。 ②跑广,作者家乡湘中一带近年兴起的一个词,专指妇女跑到广东做色相生意。 正当打工不叫“跑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