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寒料峭,薄薄的日光从云后透出,空旷的公园草坡上,一个女人带个四五岁 的小男孩在玩。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球了,不要再弄丢。”女人这样说着,把手中的羽毛球轻 轻一抛,球拍往前一击,球飞高了,来到男孩的面前突然失去动力,往下坠落。男 孩两手握住过长的球拍赶紧来接,却还是慢了半拍,球拍在空中虚晃一招,球跌落 草丛。 男孩捡起球,仔细端详。他生着一张像女人一样的圆脸,饱满天庭上一个美人 尖,密密长睫毛下一双圆眼睛,高鼻子和外翘的下巴则像爸爸。这是一张综合了父 母双方特点的脸,如果他跟妈妈上街,店员说他像妈妈,如果他跟爸爸散步,路人 说他像爸爸。 女人没有催他,只是望着远方出神。难得的春日太阳,终于把她从终日掩着窗 帘的房里引出来了。她也不能不出来,儿子吵着要玩球。“妈妈头痛呢。”她微弱 地说,但禁不住儿子热切的眼光。从外婆家回来后,还没有带他出过门。她从衣柜 里拿出男人留下的羽毛球拍套,里头有三只穿羊肠线的上好球拍,握手处缠的胶布 已经磨损,上头一定浸足了男人的汗渍。男人从小就打羽球,曾是校队明星球员, 儿子出生时兴奋地说后继有人了。她轻抚拍柄,有点担心儿子的反应,向来是爸爸 陪他打球。但是儿子什么也没问。是的,她最怕儿子问起爸爸。丧礼后,让他回乡 下外婆家住了两星期,她自己像只地鼠冬眠,躲在黑洞洞的房子里,不怎么吃和动, 只是昏睡。 她握紧球拍,想到男人在球场挥汗打球,球衣湿透粘在身上,贴出健壮的背肌。 每一次,她想到,每一次他总是用力抽送,直到大汗淋漓。新婚时,他们每个周末 都结伴去打球,她的球技普通,仗着男人护持,双打所向无敌。怀孕时,她还是到 场边加油,辛苦地蹲坐在阶梯上。儿子出生后,男人仍维持每周一次的打球时光, 她跟儿子待在家里。男人说过,今年开始,全家又可以回到球场了……一股怒火突 然烧上。单靠我,是没法把儿子调教成羽球高手啊! 球筒里只剩三个球,她全带上了。才玩了一会儿,已经掉了两个。如果认真去 草丛里翻找,可能也找得到。算了,丢了就丢了。过去那种用不完的精力和对事物 的热情,不知道从哪里全流掉了,连对儿子的爱好像也消失了。儿子从外婆手中挣 脱,冲进她怀里时,她只是反射性地抱住他。 荒谬啊荒谬,她突然咧开嘴角,似哭似笑。一个月,男人死了一个月,春天还 是来了,她跟儿子在这里打羽球。男孩盯着手中的球,女人的眼光穿过男孩不知落 在何处,时间冻结,接下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至少女人这样觉得。有时感 到痛,好像有人拿刀戳她心口,刀背在她头壳上使劲敲,有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进入了一种无声无感的空白。连结这两种极端感受的是巨大可怖的惶然,把她重重 网住,她像蜘蛛网里的小虫,越挣扎就越被缠绑。 “你在干什么?”女人突然怒斥,叫声划破冻结的时间。男孩怯怯地往她这里 过来。 “妈咪,你看。”他把球举高了。 “看什么?”女人极不耐烦,球拍在她手中蠢蠢欲动,想挣脱她的手往男孩头 上抽过去。 “你看嘛……” 白色羽球里一只黑蚂蚁,火烧屁股似钻来钻去,找不到路。 “有什么好看?” “我可不可带回去养?”男孩问。 “不可以。” “可是爸爸说我可以养宠物。” 女人愣了一下,放软声音,“我们养一只小狗,小狗可以陪你玩,你把蚂蚁放 掉,它的妈妈在找它哦。” 男孩顺从地把蚂蚁放回草上。 “还要不要玩?”女人莫名的怒火消失时就像来时那么突然。 “不玩了,”男孩把球拍和球交给她,“只剩下这个球了。” “没关系的,”她蹲下来抚摸儿子的脸蛋,“妈妈可以再买。” “我们去看鱼!”男孩指着公园边上的池塘。池塘再过去,一边是荒地,另一 边用来停放报废的旧车。从高速公路上往这里看,可以看到数百辆五颜六色的旧车 排得密密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