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爷爷过世的那夜,我其实关心的是太婆婆。 我们回到老家的时候,众人还在交头接耳,商量着该不该把事情告诉太婆婆。 太婆婆的窗向着院子,窗玻璃有花纹的,若隐若现。透过窗户看过去,太婆婆一个 人正在里面看潮剧。电视屏幕里的那个闺门旦穿着大红的袍子呀呀唱着,那热闹是 刺眼的,我的亲人们,已经开始穿上了孝衣。瞒是瞒不住。墙根儿浅,死亡的盛况 和繁文缛节却是空前的。一干人等鼓足了劲进去了。虽然太爷爷过世之前已经病了 一个多月,虽然所有的人都对这场死亡有了预期,听妯娌们说,今天早上,太爷爷 还专门要儿孙们把住在隔壁的太婆婆抬了过去自己的房间,两人对谈了一回,对哭 了一回。可是,骤闻噩耗,太婆婆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热闹的戏文开 始被掩盖了。我这个“局外人”的泪,顿时就像被引出洞的花蛇,再也逼不回去了。 在一场丧事来临的时候,我的第一次颜容大恸,竟然不是因为死者,而是因为生者, 因为他们之间穿越了七十多年的亲情和爱。 不料,太婆婆突然就止住了哭泣,蹦出一句话:“赶快讨米去吧。你们阿公把 三餐都吃完了啊。”众人皆暗下慨叹:太婆婆太镇定了!这个也是民间的说法,太 爷爷是晚上过世的,已经把这家里的一天三餐都吃完了,为儿孙计,得赶紧去向乡 里乡亲讨米来,以充家粮。一个家族的事情开始演变为一个乡里的事情了。 太爷爷做七的日子里,太婆婆有时会出来“寻”哭。她本来很少走出房门的, 但师傅们的诵经声经常诱惑着她,便叫人扶她出来房门口坐。坐着坐着,泪就流出 来,哭声也大了,仿佛九十年的委屈都积聚在这个顷刻。儿孙们受了吓,赶紧把她 架了进去。眼不见,心倒静了。 如果说,太爷爷走的时候还有所牵挂,那么太婆婆的相随而去,似乎是功德圆 满的事情了。临终的时候,太婆婆还转过脸来朝子孙们一笑。 老大很懂行规,在送太婆婆出葬的那天,叮嘱大家去采了桑葚叶子放在棺木里。 桑葚在我们潮汕方言恰好与“相随”谐音。 对于太爷爷和太婆婆的感情生活,我有了很浓重的好奇。一天,悄悄问过婆婆, 婆婆的回答令人失望。在她眼里,太爷爷和太婆婆的关系非常地一般。心下不甘, 又去问老胡杨,答案一致的,太爷爷太婆婆真的就是乡里很普通的一对夫妇。他还 补充了一句,他们还没有很老的时候就分房居住了,农村都这样的。 农村里的男欢女爱似乎都是藏着掖着,记得刚刚跟老胡杨进入这个家庭的时候 老大地不习惯。踏入老家的这个院子以后,老胡杨似乎就很少正眼瞅过我。男人们 永远聚在一间里,喝茶,谈男人的事情。女人永远只跟婆婆、妯娌在一起,干活, 嚼舌头。回到了乡里,夫妻之间的私人空间狭小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太爷爷太婆婆 这样过,公公婆婆这样过,我的妯娌和伯伯叔叔们也这样过。我好像也慢慢领会了 这样的生活方式。这些日子,我从妯娌的口里听到了多少这个家族的陈年往事:太 婆婆当年因为大儿子被卖掉,与自己的婆婆斗多少气,听说这大房儿子早过世了, 这次为太爷爷烧纸钱烧葬品的时候太婆婆千叮万嘱一定要为他捎上一份;老胡杨少 年的时候烧过饭的,农忙了,大家都在地里忙,他书生气质,镰刀总没有笔墨拿得 顺手,就退回后方去烧饭,大嫂说了,那饭真叫水平的,一半儿糯一半儿粳,老人 小孩各取所需;还有啊,我竟然看到了当年追求大哥的那个腼腆女子,刚好送什么 东西过来,大嫂用嘴巴努了努,我当即明白了她的示意……我因为知道这些小小的 秘密而心生得意,似乎与老胡杨的过去靠得更近。想像着太婆婆当年以及婆婆和妯 娌们的平常每一天,就是这样交流着一些女人间的秘密,等到晚上的时候再给那个 人抖出来。这种爱,虽然面目模糊,却因为牵系着一个家族和亲近的人群而别样温 馨吧。当然了,男人们依然是聚在他们的房间里的,依然是不拿正眼瞅他的女人的。 老胡杨倒是从这个家族异化出来了。这点平常倒是没有觉察,直到太婆婆出殡 的那天。太婆婆仙逝的时候,已是炎夏了。那天太阳出奇地毒,暑气逼人。老胡杨 手里拿着一瓶驱风油在涂抹脚踝。民间中医都这样认为,用驱风油涂抹脚踝可以防 中暑。毫无预见的,我看到老胡杨在人群中径直朝我走来,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掀 起我的脚踝,倒出了驱风油……婆家的很多双眼睛在。我的心也在。 吃完晚饭,男人们都聊天去了。我们妯娌三个蹲在院子里洗盘子和碗筷。我从 没有见过这么多油腻的带着人气的碗筷啊,四张桌子的人吃过的,装了满满的一个 竹筐。我把飘飘的长发束起来,开始洗刷。 我想,我该去我朋友面前为自己平反一下。这朋友曾经把我判归女性主义者。 这个可以洗刷一整筐碗筷的女子,还可能是女性主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