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厅堂设置成了灵堂。挽联蓝底白字,“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见白云飞”。 道场开始了。人物太多,灵堂太小。只有孝子孝妇孝女跪在灵堂里,像我这样 的兵甲兵乙一律跪在院子里。老大很怜恤我们,跪了一阵子,就让坐下了,地面上 还铺着草席子。 因为家族的庞大,因为子孙的认真,做道场的师傅们可是一点不敢懈怠,每次 的场面都是浓墨重彩。院子里临时搭建了高高的竹棚,经幡把院子装点得威严无比。 前面供奉着诸佛的绣像,左右各有三进的经帷。第一进,写的是“常闻天乐空中响, 敢劝众生归去来”;第二进,“极乐国中真快乐,永无八难及三灾”;第三进, “入门顶礼紫金相,进步皈依大觉尊”。绣像和经帷都是大红的缎,绣的金丝线。 看起来正如大大的横披写着的——“万德庄严”。 第一段师傅念的是“亡灵前回向文”。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众人拜上三拜, 念一句南无地藏王菩萨,众人又拜上三拜,再念一句南无护法诸天菩萨,最后又拜 上三拜。 师傅面相庄严,合掌念道:某某某今在灵前发愿,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一部, 发愿将此功德回向给某某国某某省某某市某某乡某某某亡灵,护法仙神等众。愿他 们孽障消除,离苦得乐,早日脱离地狱苦海,早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这个人是谁?我不禁又一次发呆。 太爷爷出殡那天,我其实又实心实意地哭过一回,哭得比谁都彻底。说起来, 那哭也是不知所自。太爷爷下棺之前,我们鱼贯着进厅堂去为他老人家祈福,每人 轮流着用红花枝蘸水去轻拂他的脸庞。那时的太爷爷很瘦,但很高挑,我猜是因为 他生前稍微驼背的缘故,那样子看起来更年轻更帅气。因为太安详了,我竟然觉得 他只是睡了而已,与往常回家来探望他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悲伤不知是从什么 时候开始的。甚至,棺木盖上的时候,我的眼睛还藏在人群的背后。是的,我没有 能够亲睹。在这个家族里我排列的位置不前也不后,我差不多在二十人后。可是, 这个序位并不代表什么。在幺老叔捧着太爷爷遗像跨出厅堂的时候,我的悲伤开始 不可遏制地汹涌而出。遗像是黑白的,配着黑边框,上面挂着黑绒花,垂着黑流苏。 这个人到底是谁啊?我是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的?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为什么哭 得这么伤心?我对他似乎是陌生的,甚至刚刚才知道他的名字。他之所以来到我的 面前只是因为他生了我的公公,我的公公生了老胡杨,而老胡杨与我相爱了并结为 夫妻。这真不可思议了。这个人物因为生息链条变得与我关系如此密切,又因为死 亡使我如此悲哀。这个时候,我好像不是局外人了,我融入在这个家族的脉息里。 现在,相似的问题又一次浮现了。 这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要往哪里。 似乎这个时候,死亡这件事情才被记起。 我一直以为,死亡之所以使人悲哀,只是因为人们对死亡的唐突惶恐和无知。 一旦死亡变得有所准备并给予充足的理解,那么一切都会美好起来。我曾经对老胡 杨说过,当我行将就木的那天,我希望穿戴着自己喜欢的衣衫,化一个淡淡的妆, 窗帘后透过阳光的味道,屋子里摆满那我最钟情的花,薰衣草或者桔梗花。快闭上 眼睛的时候我们轻松地聊上最后几句……我的朋友说,我其实是企图把死亡艺术化, 抹煞了死亡的本来样貌,让死亡变得不真实。也许她说的没错。那个最悲哀的时刻, 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死亡从来就是等于悲哀,没有任何言辞和心情可以更替。 面对死亡,即便你刚才不悲哀,你现在也会悲哀,即便你现在不悲哀,你总会在以 后日子的某一时刻莫名地悲哀起来。 头七,二七,三七……蝉声更密了,夏天真的来临了。等到太婆婆的道场,夏 天已经盛极,麻衣素服的子孙们常常在叩拜中挥汗如雨。太爷爷的道场像一个作家 的处女作,大家一点经验都没有,不懂技巧不懂变通,有些青涩的动人。等到太婆 婆的道场,已经驾轻就熟,完满则完满矣,那种小心谨慎倒没有了。 那段日子,我像一只候鸟一样不断地在城市和乡里迁徙,一个星期好像经历了 一场春秋。城市的生活漂浮、快节奏、人情味寡淡,而乡里的生活平缓、深情而混 沌。但无疑的,师傅的诵经声,还是使我浮躁的心有些安静。 我的悲哀是怎么消寂下去的呢?真的因为诵经声吗? 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人心头。 日落西山渺渺去,花落流水难上枝。 愿生西方极乐中,九品莲花为父母。 师傅说,这是“七字经”。与《增广贤文》倒是颇为相似的。每一句都平白如 水,每一句却也都令人满口生津,双颊留香。 我以前只把这种道场当做迷信活动,在娘家的时候,妈妈也有祭拜习惯的。但 我和爸爸都不买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一直以为潮汕地区的民间信仰很驳杂, 离宗教文化似乎很远。潮汕人最崇拜的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神,比如地主爷(土地 爷),比如祖宗。每月农历的初一、十五是铁定要拜地主爷的,每年的八个节日也 是铁定要拜祖宗的。除了这些最家常的祭拜,潮汕地区各乡各里都还有一些神,俗 称“老爷”。“老爷”这个称谓真是一个大大的箩筐,所有的神都归结在这个称谓 里,甚至佛教信仰也被收罗其间。说到底,信神者连道教佛教都区分不清。即便是 自称皈依佛门的信徒,大多也不遵从戒律,更不懂经文含义,只是热衷于到寺院进 香上供。还有一件怪事。潮汕的民间信仰好像是女人的专利,八成以上的老爷都是 女人在祭拜。什么日子尊拜什么神明备办什么供品,潮汕的女人们都会如数家珍。 而男人们,大都是经济上给予支持,很少染指的,甚至只是一知半解。即便是在太 爷爷的七七四十九天中,男人们也是逢七才有祭拜,其他的日子早叩头晚请安,几 乎都是女人们在操持。 信仰问题离我远了。思考委实是令上帝发笑的事情。关于信仰的思考就更可笑 了。在师傅悠扬的诵经声里,我其实很愿意傻傻地坐在那里发呆,什么也不去深究。 阴差阳错,我错过了太爷爷的“过桥”仪式,却为太婆婆尽了孝道。太婆婆的 “过桥”是在最后一个“七”做的。不知这是不是潮汕特有的风俗。大意是师傅引 度亡灵,亲人相送,走过莲葩桥,直入上界,从此阴阳异路。师傅在前面引路,亲 人们在后面走。一个院子,放置了几只凳子,虚拟成了千回百绕的山道。师傅唱着 念着,众人只是默默地行走,走过莲葩桥的时候不忘丢下几张钱,贿赂桥官。天界 人间都是一样的吧。一个夜晚数个时辰都是这样的走,人便有点浑浑噩噩了。等到 过了莲葩桥,师傅大声一喝——望乡台到了。望乡台是什么呀?民间都说,亡灵进 上界之前,都会上望乡台,最后望望家乡望望亲人。太婆婆的死一直很惹众人羡慕, 那种悲惨的意味减到了最淡。可是,登上望乡台的那个时刻,师傅的一声“永别”, 还是给亲人们的心上下了一棒,哭声顿时惊天动地。 因了这最后的一哭,我不得不承认民间师傅们的高深道行,并开始钦佩他们的 心理暗示治疗。在这个人情寡淡的时代,有多少需要疗治的无情之人啊。像我。也 许,经过这么一劫,我的心底会浮现出一些新的情感纹路,它们与生活刚刚碾过的 车轮恰好暗合。如今经文字从旁烛照,这些纹路像幻灯片一样昭彰地悬挂在布幕之 上。 三界幻化如秋云,生死轮回似舞影。 真的吗? 死亡似乎离我很近,只是邻居的大伯,随时可能登门造访。但又似乎离我很远, 随着太爷爷太奶奶的远去而更加杳远。也许,剩下的已经不是死亡,而是死亡以外。 据说在15世纪巴黎某墓地的墙上,发现了一组死者之舞的壁画。国王、农夫、 教皇、文书、少女共舞,每个人都手挽一具僵尸。这个死亡舞伴依其衣着表情都是 另一位的镜中影。每个人都与死亡终生共舞。这正应了亨利·米勒在写给最最亲爱 的布伦达的情书中的一句:如果生是一件好事,那死也一定是件好事。它们都是神 秘的,但却不是灾难。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