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钢铁局领导决定,杨大光同志犯了错误,出工时不宜领唱号子,杨大光同志自 己也请求和大家一起拉小绊儿,经过民主协商,大家一致推举老八同志领工唱号子, 老八又要“我操”,经不住众人推举,最后只能勉为其难,将就材料了。 老八唱号子,只有艺术,没有政治,基本上是第三种人的艺术道路,老八智商 低,词来得慢,语无伦次,东拉西扯,只要不违背政治标准第一的原则,属于无益 无害,革命也可包容。 老八唱号子,空洞死板,“一呀么一三五呀,嘿依个嘿呀,三呀么三六九呀, 嘿哟嘿呀。”绝无“进攻”之嫌,有时候看着拉小绊儿的哥们儿爷们儿太沉闷了, 加点油腥,也来点现实主义,“穆铁柱呀,嘿依个嘿呀,好大的个儿呀,嘿哟嘿呀, 年维四呀,嘿依个嘿呀,踢足球呀,嘿哟嘿呀。”果然鼓舞士气,小绊儿拉得更来 劲了。 有一天下午,老八唱了一句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老 八突然唱道:“后面跟着那么一位呀,嘿依个嘿呀,一位大姑娘呀,嘿哟嘿呀,谁 若是回头看呀,嘿依个嘿呀,谁是大坏蛋呀,嘿哟嘿呀。” 拉小绊儿,路上“抓彩儿”,是起重队的传统,早以先,杨大光是“抓彩儿” 高手,再加点葱花儿,那才叫个来劲,拉一天小绊儿,没一个喊累的,下工之后, 有人路上还想着刚才杨大光的“彩儿”,蹬着自行车暗笑。 杨大光最拿手的彩儿,黑色幽默,令人喷饭。有一次在路上杨大光唱道: 对面过来了呀,嘿依个嘿呀。 一位大姑娘呀,嘿哟嘿呀。 眉眼长得俊呀,嘿依个嘿呀。 身材长得俏呀,嘿哟嘿呀。 抬头看见我呀,嘿依个嘿呀。 抿着小嘴笑呀,嘿哟嘿呀。 看我像狗熊呀,嘿依个嘿呀。 戴顶破草帽呀,嘿哟嘿呀。 十个人都叫好,老八的评论还是那两个字。 今天老八唱后面跟着个女同志,杨大光绝对不是故意回头,一阵风把他的草帽 刮飞了。低头捡草帽,正看见后面那位女子,二十多岁,白净脸,高高的身材,穿 一身蓝制服,越发显得文静。 这位姑娘跟在起重队后面,已经不是一天了,大家也疑心,女知识分子,何以 对起重队有兴趣昵,跟在后面好几天,起重队走得快,她跟得快,起重队走得慢, 她也走得慢,怪了。 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文静,漂亮的姑娘,跟在起重队后面做什么呢? 老八看事情透辙,她说,现在新民歌,这位女同志是文化局干部,跟在起重队 后面搜集新民歌。 杨大光一听,汗珠子就下来了,杨大光知道自己曾经犯过放毒的罪行,杨大光 估计,这位女同志一定是暗探,跟在起重队后面,暗访还有没有放毒罪行。 一天路上休息,杨大光凑到女青年身边,非常礼貌地向女同志说:“这位女干 部,我呢,叫杨大光,原来这个起重队就是我操持成立的,后来反对个人崇拜,不 叫杨大光起重队,改名叫钢铁局起重队了,也没定谁是队长,干活时我是指挥,平 时跟着大伙一起拉小绊儿。” 姑娘立在树荫下,什么话也不说。 “我们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跟着我们,你是文化局干部,搜集新民歌,不必 费这份力气,定个时间,我们专门给您唱,你若是还有别的任务,我对您说,我再 不放毒了。” 姑娘抽了一声鼻子,抽抽地哭起来了。 “唉哟,姑娘,你这是干嘛呀?别是有人欺侮你,你看我们哥们儿爷们儿身强 力壮,想请出个人替你拔闯吧。” 拔闯,黑话,就是拔刀相助的意思,受了欺侮,自己没力量报复,请出哥们儿 来,替自己报仇出气。 没想到,姑娘掏出手帕,捂住鼻子,背转过身子,依着墙,抽抽地哭起来了。 “来一个者呀!”老八那边唱起了号子,启动拉小绊儿了。 晚上下工,杨大光把哥们儿爷们儿集中在一起,沉着脸对大家说:“咱们十个 人,可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谁做了不是人的事,谁自己站出来,该向人家姑娘 赔罪的,赔罪,该受什么处罚,自己早早地认罪,天地良心,谁缺德,谁自己知道。” 没有人应声。 “哧”地一声,有人抽了一下鼻子。 顺声,人们转过头去。 黄哑巴哭了。 有你嘛事呀! 这位女子是找我来的。 从我一出事,我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没告诉她我回家,几年过去,她毕业 了,本来分配在北京的,她欺骗组织说,这儿是她的家乡,组织把她分配到这里来 了,她也找不到我,就在大街上逛,她相信只要我没死,就一定有找到的一天。那 一天,她看见一队人拉着小绊儿在马路上走,一眼认出了我,她就跟过来了。 行呀,哑巴,你还有这份福。 我没答理她,也没看她,只当压根儿不认识她,那天下工,我手也没洗,蹬上 自行车跑了。谁想到,第二天,她又跟在后面了。 “天地良心,咱可是大老爷们儿,别做伤天害理的事。”杨大光一旁说着。 当着众人的面,黄哑巴只是掉眼泪儿,杨大光也觉着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 说,这个事,我成全吧。 说罢,大家也就散了。 第二天早晨,杨大光把老伴带上了,老八起哄,喝,杨爷带夫人来了,杨大光 冲着他吐了一口唾沫,没说话,背起小绊儿,和大家一起干活,拉起地牛车,上路 了。 杨大光的老伴,杨大嫂,没拉小绊儿,她跟在起重队后面,走了一段路,昨天 跟在起重队后面的那位姑娘出现了,杨大嫂走过去,和姑娘说起了话。 “闺女,你可别起疑心,我是前面拉小绊儿的那个老头的女人,你就叫我杨大 娘吧。昨天晚上老头子回家对我说了一段奇怪事,我听着心疼,今天特意出来,想 见着你和你说说话。我老头子杨大光是小业主成分,也犯过放毒的错误,可他人正 心好,一点邪念头也没有,他就是嘱咐我,一定要问清楚,你跟在起重队后面想做 什么,起重队都是些粗人,一股臭汗味,活赛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咸菜疙瘩,我 老头子说,你一定有什么难言的心事,马路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家就住在真 理道,是个讲真理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大娘给你捏饺子吃。” 经过杨大嫂开导,姑娘跟着杨大嫂来到真理道说真理的地方,走进杨大娘家, 杨大娘先让闺女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吧,这儿就咱娘儿两个,有什么话,你 对大娘说吧。 坐在一把旧椅子上,姑娘看看房里的情形,绝对不像是什么陷阱,再看看大娘, 也不像是人口贩子,姑娘这才放心,开始对杨大娘说起自己跟在起重队后面走的原 因。 大娘,我姓吴,你叫我小吴,南方人,刚大学毕业,我和杨大爷队里的小黄原 来是同学,他出事之后,学校里见不到他了,可是我的心没有变,我相信他是一个 好青年。 你大爷也说黄哑巴是好孩子,怎么就进攻了呢? 我四处打听他的去处,没有人告诉我,苦苦等了四年,如今我毕业了,学校分 配我留北京工作,一个很好很好的单位,我没去,我自愿到这儿来,就是一心想找 他。来到这个城市,我每天都在大街上寻访,我到过所有有苦工的地方,就是找不 到他,上帝可怜我,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一队起重工拉着地牛从对面走了过来,眼 前突然一亮,我看见了他,瘦瘦的身子,洁净的眼镜。 他看见你了吗? 我跑过去,小声地唤了一声小黄,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 他认出你了? 突然他似是绊倒了,身子晃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不说话,也不抬头,就像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个混小子。 第二天,我又跟在起重队后面,小黄头也不抬,我追上一步,在后面唤他的名 字,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就是低头拉他的小绊儿。他他他,他不要我了。 唉哟闺女,别哭,大娘给你做主。你知道他是老右吗?他可是犯过“进攻”的 罪行。 没有,他没有进攻,他爱这个国家,他爱这个时代,他有才华,他要为祖国、 为人民奉献青春。把他打成右派,那是陷害,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的, 是单独对我一个人说的,他相信人类最伟大的理想,他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 这样的人怎么会进攻呢。大娘,他不应该不要我呀,我等了他四年。 傻丫头,他怎么配不要你呢?他怕误了你的前程,人呀,一右派,这辈子就完 了,能够跟着我们老头子拉小绊儿,还是我们老头子心善,我们老头子说了,要么 把他送进农场,关他一辈子,就因为他老娘有病,没人管,才放他在外面,也没想 让他活得滋润。 就是他母亲百年之后,再把他收进农场,我也等他。 好闺女,你大娘听你说得心酸,你在家等着,大娘去给你买鲤鱼,再买只鸡, 咱们也过一天资产阶级腐朽生活。 杨大嫂忙了一下午,鱼也烧好了,鸡也炖烂了,天刚黑下来,门外传来杨大光 咳嗽声,推开门,风风火火杨大光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条黄花鱼,溜边儿,进来 了黄哑巴。 黄哑巴活似是被公安局捉到的小偷,缩着肩膀,低着头,蔫蔫地站在房间角落 里,垂着眼睛,光看地面。 小吴看见黄哑巴,兴奋地扑过去,要和黄哑巴拥抱,黄哑巴向旁边一闪,小吴 扑了个空,身子一歪,抱住了杨大光,杨大光一时没有躲开,被小吴紧紧地抱住, 还怪不好意思地连声唠叨,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坐下,先吃饭。”杨大娘向站在墙角的黄哑巴命令着。 黄哑巴不肯入座,就是依在墙角上站着。 “你大娘说了,吃饭。”杨大光生气地说着。 黄哑巴装没听见,一点反应没有。 “我说,你这个人又哑又聋呀,我让你吃饭,你没听见怎么的?不要钱。”一 把杨大光把黄哑巴按在了椅子上。 黄哑巴不拿筷子,不吃东西。 “唉呀,都凉了,真不像个男子汉,怎么连饭也不吃呀,嫌我烧的菜不是味?” 杨大嫂着急地说着。 黄哑巴活似一块石头疙瘩,不说话,不吃饭,不抬头,若是再不喘气,就是一 个死人了。 杨大嫂看着黄哑巴的呆相,向老头子呶了一下嘴,一手拉黄哑巴,一手拉小吴, 大声地说道:“先吃饭。” 小吴倒是被杨大嫂拉着坐在餐桌旁边,黄哑巴活似一块石头,还是立在墙角处 一动不动。 “我说,你今天找别扭呀。”杨大光不高兴地对黄哑巴说,“你大娘特意为你 们烧的鱼,炖的鸡,你以为我们每天都吃这个吗,过年了。坐下。” 黄哑巴还是不动。 “你给我过来!”杨大光把上天车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到底黄哑巴小书生,险 些没被杨大光拉得摔个大跟斗。 杨大光把黄哑巴强捺在椅子上,黄哑巴口吃地说着:“我我我……” “你说什么?先吃饭,说话的日子在后边了。”杨大光将一块鸡胸肉挟给了黄 哑巴。 黄哑巴不吃。 “我看你今天是存心和我找别扭,你念佛吃斋呀。”杨大光举着筷子点着黄哑 巴的鼻子尖说着。 “小黄,你吃饭吧,不能辜负杨大娘的一片好心。”小吴先挟了一块鱼,劝说 着黄哑巴。“你是一个刚强的人,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反正我相信你,我愿意和 你在一起。今后我有工资收入,足够维持生活的,伯母有病,我可以帮助照顾她, 将来伯母百年之后,农场把你收回去,我等你。”小吴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黄哑 巴,眼角干干的,眼球充满了血丝。 黄哑巴什么也没听见,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也不知道是向谁说话,就是低着脑 袋瓜子,自言自语,“我该走了。” “小混球。”杨大光终于忍耐不住,骂了起来。“你听听人家闺女说的话,这 份情义已经就是旧社会了,你还走,你说句人话。” 杨大光还要将黄哑巴捺着坐下,黄哑巴一挣扎,闪了开去,跑到门口,突然转 回身来,也不知道是和谁说话,一字一字地说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对 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杨大爷对不起杨大娘,对不起所有的人,更 对不起你。”好像,黄哑巴哭了,一步跑出了房门。 杨大光生气了,一步追出来,一把没抓着黄哑巴,黄哑巴跑了。 “小混球,你给我回来,你真是不可救药呀,毛主席说你们是花岗岩脑袋瓜子, 拿大锤把你脑袋瓜子砸碎了,也是一堆花岗岩石头碴子。” “唉哟,杨大爷,这是和谁生气呀。”闻声,邻居们跑出来,看着气汹汹的杨 大光劝说着。 杨大光没办法向邻居们说清楚,只是气汹汹地对大家说:“我骂一个老右,这 些人,改造不过来了,带着他们花岗岩脑袋瓜子见阎王爷去吧!”杨大光不知道上 帝。他认为寰宇间最高的权威是阎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