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杨大光大半辈子磕磕撞撞,凭着拿手的绝技,半个中国奉为权威偶像,起重界, 无论天南地北,遇到难题,人们都知道北中国有个杨大光,只要他说一句话,没有 解不开的疙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六十岁,一刀切,杨大光到了退休年龄,钢铁局劳动处通知杨大光退休,找杨 大光谈话,先不谈退休的事,迎面向杨大光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杨大光同志,你参加工会的事,批下来了。” 说罢,劳动处负责同志将一个小红本放在了杨大光同志面前。 “噢,政策改了,小业主也可以参加工会了?”杨大光疑惑地问着。 “工会永远是工人自己的组织,一切有产者都不能参加工会。小业主不是劳动 人民,自然不能参加工会。” “那,我是什么呢?”杨大光还是不解地问着。 “你是劳动人民呀,杨大光同志劳动一辈子,本来就是工人,为什么不参加工 会呢?” “合算,没参加工会,怪我?”杨大光不服气地说着,“那年市级劳模,发搪 瓷缸,还少我一个呢。” “唉呀,那不是阶级斗争路线吗。”负责同志对杨大光说着。“拨乱反正,改 革开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杨大光同志劳动大半辈子,落实政策,恢复 本来面貌,杨大光同志的成分定为工人。” “哟,我不是小业主了?”杨大光惊喜地说着。 “杨大光同志本来就是工人呀!” “可是,那么多年我就顶着一顶小业主的帽子,只有劳动的份儿,没有光荣的 份儿。赶到‘点儿’上,还异己一分子。”杨大光嘟嘟囔囔地说着。 “那是过去了,现在连右派都不右派了,落实政策,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恢 复待遇……” “啊!”杨大光大吃一惊,大声地询问:“右派也不右派了?” “是呀,以后中国再没有右派这个词儿了。” “那以前呢?” “以前的事,把它忘掉吧。” “若是忘不掉呢?”杨大光困惑地问着。 “总记着也没有用,还是忘掉吧。”负责同志耐心地说着。 “您这一提,我还想起来了,我们队原来就有一个右派,黄哑巴,人可好了, 那时候我就想,谁欺负这孩子,算是缺大德了。” “你们队里还有右派,改正了吗?”负责同志关心地询问着。 “那是以前的事了,您刚才不是说了,以前的事情,忘掉吧。”杨大光接受新 事物快,右派的事,立即就忘掉了。 只是,黄哑巴这个人,杨大光是忘不掉的。 在起重队拉了两年小绊儿,黄哑巴的老娘去世,农场通知黄哑巴立即返回农场 重新做人,黄哑巴欣然登程,直奔农场脱胎换骨而去。回农场前一天晚上,黄哑巴 来杨大光家辞行,他也没说什么话,就是向杨大光鞠了一个躬,再向杨大娘鞠了一 个躬,杨大光吩咐黄哑巴说,到了农场好好脱胎换骨,争取早一天回到人民队伍中 来,归队之后,咱们好好庆贺一番,再把小吴找回来。 黄哑巴告诉杨大光说,小吴走了。 杨大光说,我知道小吴走了,那天你把人家孩子“绝”了,再没有看见小吴的 影子。 黄哑巴说,小吴不是一般的走了。小吴去香港,找她姨去了。 哟,幸福生活不要了?唉,走了好,留着真没劲。 就这么着,黄哑巴消失了,再没有回来,走的时候,也没说再见,黄哑巴估计, 没必要再见了。 那天,收音机没放《共青团员之歌》,反修了,“再见吧妈妈”是大毒草,收 音机里唱“谢谢妈”了,还“临行喝妈一杯酒”。黄哑巴没喝酒,黄哑巴老娘死了。 杨大光在心里琢磨黄哑巴的事,负责同志对杨大光说起了正事。 第二件事,一刀切,杨大光到了退休年龄,该回家享福去了。 杨大光一听退休二字,当时就坐不住了。合算,我劳动一辈子不是劳动人民, 如今是劳动人民了,倒不让我劳动了,不行,好歹得让我干两年。不是说有个补差 吗。反聘。 杨大光同志,还是早办退休手续吧,早办有好处,归社会,办迟了,不知道政 策有什么变化,第九炼钢厂正申请破产呢。 怎么,这么大的炼钢厂申请破产。 那就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事情了。 唉,一跺脚,罢了。杨大光就退休了。 杨大光退休之后,一不养鸟,二不种花,杨大光命独,养嘛也不活,卖花的人 说,养“死不了”,也不必浇水,也不必施肥,插进土里就开花,杨大光种了一盆, 忽然一天想起来,我还种着一盆“死不了”呢,跑到阳台上一看,干了,晒成干菜 了,抓把盐,就能吃了,杨大光笑了,我这个人呀,“妨”人,“妨”事,好不容 易盼着劳动人民了,倒把个炼钢厂“妨”破产了。 不会养花,不会养鸟儿,杨大光就每天大马路上转,逛马路有好处,说不定就 能碰见老熟人,头一个碰见的,就是老八。 老八说,第九钢铁厂完了,九千工人都一脚踢了,政策上说工龄买断,老八工 龄最长,算下来八万,不能坐吃,立了一个大灶,老八卖酱肉,还真卖出名来了, 城里城外没有不知道老八酱肉的,连北京款爷,都开着小汽车,跑二百里来买老八 酱肉。 杨大光说,当初上班的时候,你是工人阶级,我是小业主,如今退休了,我是 工人阶级成员,你倒小业主了。 老八不服,我怎么小业主了? 你有了字号,做了生意,卖了酱肉,有了大灶,有了大锅,比我当年起重队的 固定资产多多了,你怎么不是小业主? 老八噗哧一笔,杨爷,不怕你生气,我还党员了呢? 你入了共产党? 这还说笑话?不光入党,我还委员了呢,政协,刚才我还接到文件,关于环境 工程的建议,问我有什么意见。我不光卖酱肉,还参政议政,相互监督了呢。 你行,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杨大光指着一块酱肉,说,给我切半斤,老八从案子下面拿出一块肉,说,我 给你切这块吧,那块是注水的。 杨大光买了半斤酱肉,要走,心想,小业主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老八拦住杨大光。 你猜,那一天我看见谁了? 下午,就看见一辆黑色小汽车开过来,本来已经开过去了,“吱”地一下,车 头调回来,停在老八酱肉铺前面,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好牛,西装,皮鞋,后 面还跟着秘书,我怎么知道是秘书?这小子前面走,秘书颠颠地跟在后面,肉铺门 外有一滩水,秘书架着那小子从水洼上走过去,连个谢谢都没说。 大人物吧。 那小子走近过来,我一细看,黄哑巴。 “哟,他还活着。”杨大光吃惊地说着。 年纪轻轻的,他怎么会死呢? 一听我喊黄哑巴,那小子回头就走,一准是怕秘书知道他原来是个哑巴。好小 子,六亲不认了。我本来想,你若是馋老八酱肉,我给你切二斤,不要钱。 一头扎进小汽车,小汽车没开,过了一会儿秘书出来,向我问:“大爷,有位 杨大光先生你认识吧。” 我说,我倒是认识一个杨大光,他不是先生。 “你告诉他了吗?”杨大光关切地问。 我当然告诉他了,我说,让你们哑巴去原来杨大光住的真理道找他去吧。 他没来呀。 这才是两天之前的事,他见你,不得准备点礼物呀,你对他有恩,只要这小子 有良心,他得感谢你,说不定,脱胎换骨,良心也换没了。 没过三天,一辆叫不出名儿来的高级小汽车停在杨大光家门外,汽车门开,走 出来两位青春美女,一位美女身上的香水味道把真理道南端的居民薰得一起打了一 个喷嚏,另一位美女身上的香水味把真理道北端的居民呛得咳嗽了一大阵。 两位美女走进杨大光家,拿着软软的调子对杨大光问道:“您是杨大光老先生 呀咧了吧。” 先生就足够了,还呀咧什么。 我们是黄办秘书,黄总身边的工作人员。 黄就够了,还办?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还要在身边工作?杨大光不服地想着。 黄总现在正在喜来登等候杨老先生呀咧了呢。 有事让他到家来吧,老八酱肉现在越煮越有味,再让他杨大娘烧一条鱼,干嘛 还去喜来登,我听说,那儿一杯茶,就是四百块,造孽。 杨大光虽然不情愿,最后还是被两位天仙请走了。 喜来登大饭店,五星级,汽车开上台阶,一个扮成法国大总统的伙计拉开了车 门,迈下汽车就是红地毯,杨大光绕开红地毯,两位天仙愣把杨大光拉到红地毯上 来,杨大光从来没走过红地毯,脚步放得极轻。 喜来登里面,一万盏灯一齐亮着,两位小姐搀扶杨大光走上二楼,大餐厅,进 雅间,迎面黄哑巴走过来。 “杨大爷,你还认识我吧?” 我认识你不认识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还认识自己不了。 杨大光发觉自己说话调门不对,喜来登里,应该来点文明,立即向黄哑巴伸过 手去,你好你好,也不知怎么地,杨大光把你好,说成“泥耗”,洋腔洋调了。 上菜,先喝酒,黄哑巴说是人头马,杨大光说看着像驴,就当人头驴喝吧,没 喝出味来,换酒,二锅头,没有,最低茅台。 杨大光笑了,还是毛主席英明,他老人家早就说过,谁说鸡毛不能上天? 唉,上了天,不还是鸡毛吗。 鸡毛飞上天,变成大飞机,能耐大了;没变飞机,风一停,再飘下来,一看, 还是鸡毛,天津人说话:逗你玩了。 我今天是为毛主席的事请您来的。 毛主席托咐你办后事了?我们可是没有私交。 黄哑巴笑了笑,继续向杨大光说道:“还记得第九炼钢厂吗?” 黄了。杨大光认为破产二字不吉利,他说“黄”了。 第九炼钢厂那片地方被香港天地人投资公司买断了。 唉,你瞧这公司的名号,天地人,毛主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 与人斗其乐无穷,斗了这许多年,原来这三大件在人家手里了。 不是那个意思,天地人的意思是说天时地利人和。 原来可是斗天斗地斗人。 理论问题,我们不争论,今天我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 卖地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地归国家,我虽然是主人翁,一不当家,二不主事, 只跟着过幸福生活。 天地人公司准备在第九炼钢厂原址,建筑汽车城。 市里领导批了,我们没意见。 那大院里有一尊领袖塑像。 我带着老八他们立的。 现在的事情是,原来的厂房都拆了,只有这尊领袖塑像不能拆,我和香港公司 商量,一定要严肃对待这项工程,现在我已经联系好了去处,一所大学准备立一尊 塑像,正好我们准备迁出这尊塑像。 唉哟,黄哑巴,你真义气,你在那尊塑像前面请了那许多年罪,无论刮风下雨, 都光着脑袋瓜子在塑像前站半小时,如今迁移塑像,你还严肃。 第一不能放倒,第二拆除的时候,不能损伤塑像,第三,安全。整体移动塑像, 危险很大。 我知道,人命关天的事,无论多少钱,你请不出人来。 我主持制定的迁移方案,先将地基底部使用风铲清除干净,这项工程已经完成 了。 塑像下面有三十六根钢筋。 对,最外围的十六根已经用电焊机烧断了。 里面还有二十根,第二层也烧断了,最根本,塑像底座下面正中一根钢筋,胳 膊腕粗,顶着二十吨重量。 烧焊工不干了。 当年,挑死过人的,英租界,移动一尊塑像,也是不能放倒,不能损伤,立着 切断,最后一根钢筋,烧断了,塑像晃了一下,烧焊工人躲得慢了半分钟,挑了。 所以,我想到了杨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