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杨大光来到第九炼钢厂,眼前的景象已经万象更新,原来的厂房不见了,建筑 工地紧张施工,大汽车跑来跑去,高楼大厦正在拔地而起,就是在一片脚手架附近, 孤零零地立着领袖塑像,关怀地看着新厂房一天天成长。 黄哑巴,别叫人家黄哑巴,叫黄总吧,怎么个总法?总工程师,总会计师,总 设计师,爱是什么总是什么总,现在的事情是,他把杨大光请来,将领袖塑像完整 迁移。 黄哑巴陪着杨大光来到工地,一步一步从这儿跳过去,一步步从那儿迈过来, 走到塑像前面,黄总指着塑像对杨大光说,使用机械,没有办法保证塑像在最后一 分钟没有一点摇摆,工程师们算了多少遍,就是找不到最佳力点,谁也不敢签字, 工程师们主张使用野蛮拆卸方案,黄总说,他不同意。 黄哑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破坏性拆卸方案不可行。 杨大光说,黄哑巴,你是好人,厚道。那个年代过去了,无论是功是过吧,咱 们心里都得恭恭敬敬。 黄哑巴说,过去的事不说了,咱们做事,就得仁义了。 仁,仁爱。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 这话不是杨大光说的,也不是黄哑巴说的,是写小说的天津老儿、七十二沽闲 散林老爷子从孔圣人书里抄下来的。 按照杨大光的方案,先将现场围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不得围观,更在现场 外面围上一圈布幔,里面只有杨大光一个人。 杨大光围着塑像转了好几圈,查看底座下面的水泥清理干净了没有,确认没有 一点连在一起的地方,再查看钢筋,外面一圈钢筋已经全部烧断,第二圈,第三圈, 只剩下中间一根钢筋了,胳膊粗,上面负载着二十吨的重量。 杨大光把老八找来,老八酱肉铺门外贴了布示:内部装修,歇业三天。 杨大光对老八说,这活咱两人干了,哥们儿爷们儿都改行做生意了,咱们这行 绝了,下一代都大学毕业,大学没有脚行专业,更没有脚行教授,这行绝了。都机 械了,什么东西都是起重机,上百吨的东西,挂上钢丝绳,别管挂在哪儿,没有忌 讳,伟人塑像,也是吊着脖子往上起,有嘛事起来再说,佛庙搬家,将佛像轱碌着 搬到新庙里,座在位上再烧香嗑头。机械了。 老八害怕,说这若是出了人命我可负不起责任。 塑像钢筋烧断,我站在前排,晃一下,先挑我,看见我被挑起来了,你就逃命, 记住,保护好人家焊工师傅。 老八说不行,挑着你,我也不走了。咱两人一根绳上的蚂蚱,跳了你,也跑不 了我。 杨大光和老八围着塑像转了一大天,“把竿”立起来,八根晃绳吊起,保住塑 像,天色晚了,杨大光对老八说,你回家吧,顺路到我家去趟,告诉我老伴,今天 夜里我不回家了。 夜里,月光下,杨大光一根晃绳一根晃绳地查看,抓抓这根绳,再走过去抓另 一根绳,一夜没合眼,一夜没停脚,八根晃绳,他摸了八百遍,保证没事了。 天蒙蒙亮了,杨大光站在塑像对面,脱下帽子,光着头,将落的月光照着杨大 光的大光头,显得有些凄凉,杨大光嘴巴默叨:主席保佑,我杨大光一辈子对您老 人家忠心耿耿。现在炼钢厂黄了,这儿改建汽车城,日月兴旺,百姓的日子富裕了。 汽车城一建起来,孩子们都有工作了,每个月,最低三四千元,二级工三十八块四 毛五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主席,您老保佑着烧电焊的师傅,他手艺好,自己研究 出加长的焊枪,我问过他,你不怕吗?他说杨大爷不怕,我就不怕,我给他老娘立 下了军令状,出了意外,我杨姓人家三辈子负责,主席,杨大光这辈子对得起党, 对得起社会主义,主席,您…… 默叨着,晨晞出来,照射着杨大光眼角微微的泪光。 第二天早晨,建筑工地还没有施工,电焊工按照老八和杨大光的吩咐,早早地 来到现场。电焊工,四十岁年纪,前天见到杨大光的时候,他告诉杨大光,最后切 断这根钢筋,那个叫黄总的人请遍本地所有高级电焊技工,无论出多少钱,没人干, 太危险了,电焊工的忌讳,切断承重钢筋,必须距离重物件两米,如今这宗活,就 在重物旁边,身子几乎贴着塑像,稍稍摆动一寸,就是严重事故。最后黄总出了天 价,一个工一千五百元,不是老娘等着看病吗,否则谁也不干这宗危险活。 杨师傅,您看行吗?电焊工还是胆怯地问着。 老八代替杨大光拍着胸脯回答,嗐,有杨爷在这儿,他就是起重行的权威,偶 像,他在这儿一站,就避邪,我谁也不信,就信杨爷。小半辈子了,只要杨爷说行, 我就敢干,孩子,你过来。 说着,老八一步站到塑像跟前,身子贴着塑像,双腿劈开,让电焊工蹲在自己 背后,把焊枪从自己腿裆下面伸过去,老八坚定的目光给了电焊工勇气。他拉了一 下老八,勇敢地向老八说:“师傅,有您这句话,就行了,你别护着我,我不怕。” 你点火儿吧。 老八催促电焊工说。 老八站定了位置,杨大光围着晃绳转,聚精会神地摸摸这根晃绳,再摸摸那根 晃绳,胸有成竹,杨大光向老八看了一眼,多年的默契,没问题。 电焊工刚要点火,现场围帐钻进来一个女子,最多二十岁,高跟鞋,披着长发, 戴着眼镜,花花眼镜框,时髦。 “杨老师。” 姑娘来找杨大光。 我可不是老师,我一共才认识六个字,不配当老师。 杨先生,我是黄总的秘书,本来黄总说今天要到现场,突然接到通知,他要去 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行了,回去告诉你们黄总,这儿的事,放心吧,我早估计他今天有事,不来吧, 情理上说不通,来吧,站远了不是,站近了也不是,他如今刚有了点行市,小命值 钱呀。 女秘书走了,杨大光鼻腔里哼了一声。听过那个故事吗,乡下闹野猪,乡亲们 请出猎人去打野猪,为民除害,猎人自己养了一条狗,怕到时候野猪发疯,又借了 一条狗,是从满村里挑出来的,猎人带着两条狗上了山,果然野猪来了,猎人一枪 打过去,野猪倒下了,可是过了一会儿,野猪突然跳起来,向猎人扑了过来,野猪 凶呀,一对獠牙,能把人挑死,看着发疯的野猪,借来的那条狗,嚎叫了一声,躲 到猎人身后去了,只有自己养的那条狗,扑了上去,野猪再凶,到底挨了一枪,只 看见野猪一对獠牙挑开了狗肚子,然后再没有力气站起来,那条狗也躺在一滩鲜血 中,死了。 你还有心思说闲话,干活吧。 杨大光下了命令。 电焊工小心翼翼地将焊枪从老八的腿裆间伸过去,焊枪喷出突突的火苗,杨师 傅,开始啦。 切。 杨大光一声喊,电焊工将焊枪向最后一根钢筋接近过去,呲呲的火舌迸射出来, 打在老八的腿上,老八似是没有感觉,依然叉开双腿保护身前的电焊工。 杨大光伸着两条胳膊,用力地抓着晃绳,目光坚定,精神集中,额上涌出大汗 珠子,滴答滴答地掉在了脚下。 时间似是静止了,万籁无声,只听见呲呲的声音响动,只看见火星从塑像底座 的缝隙间飞出来,天时还没有放亮,电焊的强光一闪一闪照得大地一片光明。此时 此际,天地间只有杨大光“怦怦”的心音,只有老八高大的身影,只有一个电焊工 人躲躲闪闪地蹲在老八身前,小心翼翼地工作着。 突然,天地间静了下来,电焊工将焊枪从塑像底座下面取出来,抬眼看看老八, 又看看远处握着晃绳的杨大光,电焊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话,完了。 重达二十吨的塑像,没有一丝一毫的摆动,就像平日那样,稳稳地站在底座上, 挥着胳膊,举着手,向前方凝望。 老八看了看身后的电焊工,小声地问了一声:“完了?” 完了。 电焊工紧张地站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缓缓走到杨大光面前,向杨大光鞠了一 个大躬。 杨师傅,您老就是神仙。 杨大光深深地喘了一口大气,掏出一支香烟,无声地点着了,又深深地吸着。 老八后退一步,放松放松双腿,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也是喘了一口大气。掏 出揣在怀里的小酒瓶,一昂头,美美地喝了一口。 天亮了,晨晞浮出来,照着大院里三个人影,杨大光看看现场,示意电焊师傅 可以离开,电焊工等着上班去领工钱,老八说肚子饿了,要去吃碗馄饨。 一辆大汽车开进来,杨大光指挥起重工将塑像放在车里,汽车调头向工地外面 开走了,工地上只剩下了杨大光一个人。 杨大光看着远去的大汽车,突然双腿一弯,噗嗵一下,杨大光脆在了地上,向 着远去的大汽车,咚咚咚,重重地嗑了三个头。 太阳升起来了,初升的阳光照着杨大光的后背,在地面上投射下一个虔诚使徒 的身影。 缓缓地,杨大光站起身来,慢慢移步,向工地外面走去,杨大光的步履缓慢, 身体疲惫,初升的旭日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阳光剌得杨大光睁不开眼,上工的人 群迎着杨大光涌过来,有人看见杨大光一双眼睛涌出泪珠。 哟,这位大爷,发工资的日子,看大门的都一千两百了,还哭? 穿过喧嚣的人声,杨大光消失了。 …… 杨大光消失了,再没有人看见过杨大光。后来真理道拆迁,杨大光拿拆迁费买 了商品房,更没有人知道杨大光迁居到什么地方去了,连老八都找不到杨大光了。 有时候遇见起重队老伙计来买酱肉,老八向人们打听杨大光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杨 大光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说起杨大光,大家赞叹,唉,杨大光,好人呀,好人,有人对不起他,他从来 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