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德奎靠着桥栏,看看远处河面上在扑腾着的一些手臂,看着天上,已经有星 星在晶亮地闪动。九点钟了,暮色依旧不是很浓厚,朝横泾河的两岸看去,那些还 不愿打烊的一个个店家和商贩们的摊位前,点起了盏盏汽油灯和电石灯,河东街和 河西街看上去就像两条灯的长龙。泰安桥上行走的人中,也有了提着一只摇晃的彩 色灯笼的,样子有点放荡。 高德奎手中的烟燃完了,又掏出一支来,用还没泯灭的烟头当火种。他的手碰 到了系在腰带上的荷包。外出时系在腰带上的褐色荷包,并不是放烟叶或者手机, 有时,姚雪娟会定定地朝荷包看一眼。每次觉得她在看,高德奎就想,看什么,里 面的东西,迟早是你的。 高德奎转着头颈,目光再次落到自己家的木船上。一小时前,他的目光突然像 天上的星星一样发亮,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看到一条精湿的身子滑入 他家的船窗内。 “等了几天了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在心里说。 高德奎没看清那条身子到底是谁。但这对于他已经不重要了。此刻他真切体会 了彻底放松下来的心情,就像他独自把十亩稻子一担一担往场地上挑,挑完最后一 担体会到的心情。一担担稻子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自己只是和姚雪娟有过那一次, 然后稻子就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他酒醒以后,见姚雪娟不停地擦洗身体,以后他 们不再说话了,他明白了,自己挑到场上的稻子,永远也挑不完…… 高德奎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这样一个时刻到来,今晚的情景说明,姚雪娟分 明有自己的心意,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轻松起来,他不必要一直心痛,感到对不起 死去的养子。 高德奎一步一步走下泰安桥的石阶,朝陈结巴家走去,他要去那里与陈结巴喝 几杯。陈结巴是本地人,住在河东街西梢头,设摊,卖稻绳、草鞋、稻草饭窠。有 年“十八节”结束,高德奎把卖剩的搪瓷器具送给了陈结巴,两人关系更好。 土烧酒使高德奎脸上的神情愉快起来。 “今天、好、好像、碰到高兴、事?”陈结巴问。 高德奎没有开口。 “一、一定要说、给我、听、听、听。”陈结巴说。 “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坏,做了对不起死鬼儿子的事。”高德奎说。 “现在我不想了,来,老陈,你喝呀。”他说。 “什么什么?”陈结巴说。 “我觉得这样也好,将来,我就和你住养老院去。” “什么什么?” 河东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好多,一些店铺和摊位前的电石灯和汽油灯仍在放射 着橘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地上的石板条,照亮了横泾河的河面。 高德奎走到河沿,走到水阶上,上了自家的船。 除了水声,船上十分安静,高德奎在前舱里点亮了煤油灯,脱掉了上衣,解下 腰带,解下了那只荷包。 “我说,我大概是胃病犯了,女医生说,吃药是没用的。”高德奎朝着里舱说。 快大半年没开口和姚雪娟讲话了,高德奎起先以为自己会说不利索,也许是酒的原 因,还算溜顺。 “既然吃药没用,以后我不再去看了。”高德奎说。 里舱悄无声息,但高德奎感觉到姚雪娟在听。 “我对结巴说,我没有多少日子啦。”高德奎自言自语,拿住荷包他使劲攥了 攥,朝里舱扔了过去。 “……前前后后我都想过啦,这几个存折,还有图章,迟早要给你的,明天, 你代我去取出来,好好去过日子,当心你自己身体,我拿不出什么了。”高德奎心 里,再次感到卸了稻担般的轻松。 “这几年,也就攒了这点,不过别担心我的,结巴也要接我去住的,你自管去 好了。”他说。 里舱里毫无声息。 随后,响起了轻微的,呜呜呜的哭声,伴随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像流动着的 凉水,像是细雨,逐渐漫上高德奎的心头。哭声持续好长时间才停住。 高德奎听到细微、颤抖的声音从里舱传过来。 “你过来吧。” 高德奎躺在前舱里没有动。 “你过来吧。”姚雪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