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每一年的三月四月,是与黑领椋鸟约会的季节。 走在早春淡紫色的空气里,交错不息的鸟叫声,金属般穿透天际,很快地,山 谷里,远远近近的铁塔之下,鞭炮花、迎春花、桃花,甚至雷公草尖、清明果草, 都会模仿着各色青翠的鸟鸣声,尖细地、娇脆地、婉转地探出地面或枝头,然后在 鸟鸣的鼓励下,一点点、一瓣瓣、一丝丝地绽绿爆红。山谷就鲜活起来,只有远山 还是淡淡的灰蓝,宗杉他们知道,真正走过去,那里沉静的灰蓝就没了,其实也是 春天的生鲜景色。 每年三月到八九月,都是高压线路鸟害最严重的时期,七八百座铁塔,一月要 合计清理两三百个鸟窝。那也是巡线工汗流浃背的日子了。鸟害严重的线路,一个 小组有时是四五个人。宗杉和老秦是老搭档。他们这条线,鸟害一般般,有那么七 八座铁塔比较严重吧。鸟害越来越重,老秦比较烦。老秦向上面发牢骚要人,没有 要到。老秦说,老二,就是你没有和我一致对外提意见,所以我们组就追加不到人。 追加不到人,所以这一老一少,在寂寞的山冈上,总是保持着两人行。 每一次线路出巡,从城市的尘烟、噪音和浑浊的颜色中走出来,宗杉就感到脑 门子水凉清新,有时尾骨神经那里忽然一个麻颤,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 啾,就是黑领椋鸟的叫声掠过耳旁了。当然,宗杉对老秦说,不是每一声黑领椋鸟 的叫声,都这么厉害,是有的时候。老秦不屑地沉默着,宗杉就更想解释清楚,他 说,就是很久没有听到忽然又听到的时候,比如,隔一个秋天冬天什么的,一听, 尾骨神经就自动酥颤了。 两人一直走。年年都这么走。穿过深郊,隐身崇山峻岭,或者绕过长长的水库。 宗杉年年都知道,黑领椋鸟在人迹罕至的山岭中、在高大的细叶乔木上、在高压铁 塔上,正等着它的对手或暧昧的朋友。 年年如此。 后来老秦的膝关节很酸痛不灵活,宗杉就让他在地面多休息。有时宗杉在铁塔 上,看到下面,老秦已经歪在蜂蝶飞舞的金色树桩上,瞌睡过去。这个时候,穿着 防护服的宗杉,独自坐在五六十米的铁塔上,心情就特别空旷无拘。他悠然地看东 看西,看着春天绿油油的田野和淡黄浅绿的山岭植被。有一次,宗杉在望远镜里, 看到一对年轻的农家夫妇,忙里偷闲,在玩猪八戒背媳妇的游戏,最后两个人都跌 到大片的油菜花地旁的水田里去了。还有一次,看到几个背着茶篓的采茶姑娘在一 垄垄的茶树间,野兽一样地疯狂追逐。 他们组的鸟害重灾区,都在云遥这一带。不爱说话的老秦说,他年轻的时候, 鸟害没有这么严重,因为这里都是茂密的树木,很高大的乔木。木棉啊,大叶榕啊, 古樟啊,落羽杉什么的,但是,现在,它们基本都被砍光了,鸟就跑到高压铁塔上 来了。 第一次认识黑领椋鸟的时候,是很多年前的三月的一天,它特别的叫声,就像 春野上一枝忽然绽放的红杜鹃。宗杉站在铁塔底下,尾骨突然被电打了一下地颤动 了,他仰起脑袋。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像一串串水晶乐句,消散在 万里碧空,空灵深远得令人惊愕。两只鸟站在电线上,一只颜色是黑白,一只是深 棕白,后来宗杉才知道黑白的是雄鸟,深棕白的是雌鸟。一个放牛的老人慢吞吞地 经过宗杉的身边,后来又转了回来。他指着天上说,人家一窝原来是六只鸟,这两 只是大鸟。上周村里把那几棵木棉和高大的什么树都砍了卖,刚孵出的小鸟,都摔 死啦。它们拚命地叫,现在,看,只好住你们铁塔了。 很快,宗杉就能在百鸟争鸣中,分辨黑领椋鸟的叫声了。在#177铁塔,有 两只花脚黑领椋鸟敢栖息在宗杉肩上,一只浅色毛绒球一样胖的雌鸟,有一次在电 线上横走到宗杉身边,轻啄问候了为它而保持不动很久的宗杉的指头。不过,后来, 宗杉再也没有看见它。 夕阳苍茫暮色渐起的时候,有时宗杉会特别想在铁塔多呆一会,宗杉不想下去。 事实上,他们很少拖到傍晚收工,一般也就是一两点、两三点。这时,老秦就会喊, 天黑走啦!更经常的是,他连喊都不喊,到铁塔基座用扳手使劲一敲,自己就往山 下走。暮色里的所有小鸟,就和匆忙下爬的宗杉默别了,晚风有时把它们的羽毛吹 翻过来,像一只只道别的小手。 爬下去的时候,宗杉在想,倦鸟归林啊,对于黑领椋鸟它们来说,到底是归高 压电线好,还是树木丛林好呢?不过,无论怎么想,反正再疲倦的鸟儿,也已经没 有什么林子好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