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在我说的这个人叫游其仁。我们相识该有二十年了。一般说来,这是被叫做 “朋友”的。但我有时候思忖他到底算是我的一个朋友还是一个熟人。说只是一个 熟人似乎疏远了点,我们曾经交往频密。要说是朋友,我们之间又互不关情。因为 今天我又接到他要跟我见面的电话,这样才认真思考了一下我跟他的来往是人际关 系中的哪一种。想来想去,找到一个定位,我们之间的关系可用“比熟人多比朋友 少”来说。 已经记不起究竟多久没见过他。三年还是两年?真的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 他还是那样子,还在做白日梦。还在为他那“值几十亿”的生态旅游项目找买方。 即便他跟以前真有什么不同,那也只能是情形更糟了。 他约我晚上见面,他说“今晚我得闲”。 出租车本可开到他的花场门口,但我提早在其园路口下了车。我想在清新的空 气中轻松地走走,同时回顾一下这条十分熟悉的路。二十年前来其园花场时,这两 边都是甘蔗地。那时候这条乡间泥路上只有他一家在做花的买卖。现在两边挤满了 花场,不能不说有他的功劳。从前,老远便可看到他别致的三层小屋,现在其园花 场已淹没在成片的大小花篷之中,我要挨家摸索着找。所幸到达其园门口,当年格 局还在,只是小花场挂着一块好大的招牌“其仁植物园有限责任公司”。 进门的右边有三棵高大的油棕,左边硕大的四季杜鹃红艳艳的,随遇而安的植 物总是生得好。这也是其园给人印象最深的景物。要是在白天,就能看到碧绿的草 地映衬天蓝的屋顶,背景是远处玉翠的幽谷险峰。三层的房子有点西欧乡情,是他 依照画册上的样子建造的。尽管已经破败,还是这一带引人瞩目的小建筑。这样的 布局被幽暗的天光反衬,遮掩了阳光下的凋零褴褛,自成一幅别具趣致的构图。 虽然他并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我对他却有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欲罢不能的情感。 我心里一直关心他,总是希望他能重振旗鼓。十有八九也知道他不会有出我意料之 外的变化,但还是期望看到他的事业已面貌一新。遂悄然潜入,想先观察一下其园 主人独处的神情。 这时天色已晚,绿叶婆娑中很容易隐蔽。我朝接待客户的办公室里望去,看见 他坐在暗处失意的模样。知道我会来,衣着也就讲究。刻意的修饰反露出落魄的痕 迹。他穿的是十五年前在阿姆斯特丹买的漂亮衬衫,一文不名的懦怯泄露无遗。真 有钱的人私下会朋友谁会这般打扮,不都是一身松松垮垮的休闲服着一双旧布鞋。 只见他猛吸一口烟,烟头在黑暗中使劲亮一下又重归黯然了。在烟头闪亮的红光指 示下我看见一双茫然的眼睛。联想到他人前充阔的神气,我有说不出的酸楚味,有 点像英雄末路的苍凉使我不忍久觑。我想他一定渴盼有人能真诚地安慰他,但又想 他不是那种人,他从不接受安慰。你安慰他就说明看出来他没有钱,他会立刻以格 斗的架式回应你,因此朋友们任何好意规劝对他没有用,可能使他避免破产的任何 建议对他没有用。他一意孤行,盲目到不可置信,只相信自己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 的判断力。 寂寞的时候他就把朋友们召来,没有友情,不是思念,仅为了找人来听他没人 要听的宏伟目标天才策划。这“朋友”是“一般说来”的“朋友”,其实他没有朋 友。他在寂寞中想找人来向自己证明他的大老板身份,这种时候他口袋里至少有吃 一餐便饭的钱。不管两小时还是三小时,由他一个人从头说到尾。他能叫动的人只 有我和阿民,我们两个人十年中听他说十七个财团排队求着跟他合作,十七个银行 行长排队求着贷款给他的话算不清听了多少回,每次都是“十七个”,谁也猜不出 为什么,也没必要猜,就是说惯了吧。 现在看来,他今夜想见我,目的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他总是需要有人听他说 “明天几千万就要到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