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然他是有过钱的,在他还是一个单纯豪爽的青年的时候。 他在离大都市不远的乡间租了十亩地开花场,也就是现在我站着的地方。这地 方风景好,前有水后有山。两夫妻用废弃的包装纸板搭成一间小屋,津津有味做生 意。人们走进其园花场,常听到他不知忧虑为何物地喊叫:蓝蓝的天啊,白白的云 啊。然后,伸出不能紧握的右手跟你握手,他右手受过伤,被窗玻璃划断了一根筋, 只能用小手指无名指和大拇指跟人相握。 那时他的眼睛是干净的,不是后来的混浊游移。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认为人们不只需要柴米油盐,生活还需要绿叶和花朵。 他种的花卉,谁要夸一句,他会说你喜欢就拿吧,地里种的有什么要紧。北方来的 花商有些缺资金的,他整车地赊给他们。他说,让人们多些认识花草,让花草多一 些喜欢它们的人,那时他有这样朴素的知见。那时他的劳动是一个充满花香的享受 过程,在他的花场,各种花卉有如一群朝气蓬勃的儿童给人们希望和憧憬。 花场后面是一座大山,物种丰富。他整天在大山里攀缘,采回一些花草培养, 有阴生的也有阳生的。其园花场能供应别的花场看不到的品种。其园花场的生意好 得人眼红,来这里的简易公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尤其是年节,车龙见不到尾。两 夫妻带着工人日夜忙不停。原来只供应些本地品种,聪明的游其仁很是时机地把眼 光转移到荷兰、台湾的品种上。现在还有人说,万年青、巴西木、荷兰铁、凤梨这 些品种系列是他最先引进的。 这样辛苦了几年,很快就发达了,人们不再叫他“其仔”、“阿其”,而叫他 “其哥”、“其老板”。因他一把漂亮的胡须,也多叫他“胡须其”的。他长相像 阿拉伯人,肤色棕黑,“911”事件后,就多了一个“本·拉登”的外号,不过 这时他已经不景气了。 从被称为“其老板”那天起,他不再抽白沙牌香烟改抽万宝路、三个五,不再 喝石湾米酒要喝五粮液、茅台、轩尼斯。摩托交给工人用,自己开一辆旧款奔驰— —虽然费油,那气派是出来了。也不再是“其园花场”,改称“其仁植物园有限责 任公司”。后来,他以每年区区七万元的租金租下了后面大山的八十年使用权。山 里什么植物都有,还有奇峰怪石温泉瀑布,本来可以风光一世的基础把他搞得头脑 发热了。 要我说,他垮就垮在这座山上。 有了这山,他不再安分做花场,不再把花卉放在眼里。原来用“美丽”欣赏的 花朵,改用人民币的“元”来衡量。这时有人夸他的花好,他说“是啊,两百块”。 很轻蔑的口气。 他只关心将后面的大山包装成生态旅游的项目,有限的资金不再用于再生产, 而是无节制地花在他认为可以引来金钱的流行操作上。这时雇用的不只是廉价的湘 蜀劳动力,还有昂贵的袒胸露腹的漂亮小姐。小姐们老板前老板后地陪他醉得天昏 地暗,直醉到有一天忽然发现走进其仁植物园的客户已寥若晨星。他睁大眼睛看着 原来的甘蔗地,密密麻麻布满了几十家大大小小的花场。他们都在贱卖同他一样的 花卉,而他的生态旅游项目还只是一本花了大价钱的厚厚的策划书。 应该说他慌了手脚。心一乱什么都乱了,花场里再也见不到和谐与协调。本来 平静聪明的游其仁,变成了狂躁的糊涂的大老板。他到处招商,拜会官员豪富,从 此失去了平常快乐。这种人们不以为然的平常快乐,一旦丢失便永远找不回来。 很快,他连工资也开不出。每每有事要用人,就找我和阿民。我们两人成了他 的当然义工。阿民一般是当司机做跟班,给我的职位高级点,顾问或者谈判代表, 这样能使他在需要的场合不显得太寒酸。 十年中我承他重用,参与了所有的重要谈判。事前在电话里他都提醒说今天要 见的是“钱多得当纸烧的人物”,但我这人不憨厚,一见就知道是骗子,却不能跟 他说,那样就等于骂他是傻瓜,他会跳起来跟我“朋友都没有了”。所见这些人都 只有一个姓,名是什么不知道。就是张、杜、蔡……是真是假,我也存疑。不过 “杨斌”是真的,是唯一一个我知道他姓“杨”还有一个名“斌”的人,因为我在 凤凰卫视中文台的报道里见到他,后来又在报纸上见到过。除了杨斌,张、杜、蔡 等等都有一个我提不动的装满文件的真皮公文包,比方说澳门的张老板吧,第一次 见他时,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是重庆市一座大桥的种种文件,证明是他的投资项 目,“现在已动工,三年后就收费了”。说到阿其关心的事情,就又翻出一叠某国 投资银行,谅阿其也看不明白的英文表格申请书协议书,只要阿其先交出两百万什 么费,“十个亿就归你了”。当然,张老板郑重其事地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是要利息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