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省长追问:“唐亚泰呢?你们唐市长在哪里?” 童健略一迟疑,也就两三秒钟时间,随后她回答:“唐市长在外面。” “你是什么人?” 童健报告,她是市水利局副局长,防总办公室副主任。 “局长呢?” 童健再报告,本局局长于半个月前因公出差,高速公路上意外遭遇车祸,而后 一直住在医院里,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 “你主持工作?”省长问。 “暂时是。”童健回答。 “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 “我知道。” 省长身边的省政府秘书长适时插话,对着话筒交代:“知道就好。会议要开始 了,赶紧去把唐市长叫进来。” 童健没吭声,立刻起身离开座位,推门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上,干事小刘正在打电话,看到童健从里边出来,他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 神情紧张地报告:“童局长,还是那样。” “不听,别跟我说。”童健恼火。 年轻人瞠目结舌。童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把口气放缓,让年轻人接着打电 话,不要停,别偷懒,直到有消息为止。小刘赶紧把手机举起来,再贴上耳朵。 童健在走廊上站了会儿,看外边的天空。天空黑洞洞的,无星无月,有夜风一 阵阵刮过,风势强劲,但是无雨。大楼外,空荡荡的城区道路在路灯照耀下显得格 外冷清。有一辆货车独自从十字路口溜过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轰隆轰隆的马达 声在一片静寂中分外单薄,很空洞。此刻应当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分,凌晨两点半, 路上罕有车辆和行人,夜猫子都进窝了。 童健不进会议室,因为有危险。此刻会议室里的一举一动都在省长等大领导的 眼皮底下,任谁也不敢乱动弹。领导们其实隔得很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并不 在这间会议室。这里几排座位上没有大人物,坐的都是童健这样的本地小领导,大 家彼此熟悉。通常情况下,聚在一起免不了嘻嘻哈哈,拍肩膀开玩笑,但是此刻个 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压力很大。大家对着一面大屏幕,省长等领导在屏幕上眼 光锋利,看着诸位都干些啥。本会议室前部有一架摄像机,对准在座的诸位小领导。 所拍的每个画面都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沿着一条专用通道传输到省防总的电 视会议中心。这就是说,与会者的任何举止表情几乎是实时呈现于通道终端,原汁 原味,投影于会议中心的电视屏幕墙上,让坐在那里的领导洞若观火,也令待在此 间的童健如坐针毡。 按惯例,电视会议正式召开前都要点名。某市到齐了没有?某市还有什么特殊 情况?通常由工作人员,或者主持会议者点名查问。今天比较特别,省长亲临电视 会议现场,亲自点名问人。有摄像机对着,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在谁不在一清二 楚,没法糊弄。童健身份低,大领导不认识,点名时需要追问:“你是什么人?” 领导查问童健意在唐亚泰,唐是常务副市长,本市防汛抗旱这一块归他分管,不该 不在场。领导追问唐亚泰在哪里时,童健急切中回了一句“唐市长在外面”。这个 回答比较含糊,什么叫“外面”?可以理解为唐市长在会议室外,也许因为急事出 去打电话,或者上洗手间解手去了。当然也可以做其他理解,本会议室外的任何地 方,包括大洋彼岸,赤道南极,都属于“外面”范畴。“外面”这一说的知识产权 并不属于童健,已经称得上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时下使用频率很高,不亚于很多官 方语言。任何时候、任何官员在各种敏感地方接到查问方位的电话,不管是老婆追 踪外遇,上级追查脱岗,或者同僚邀约饭局,先回答“我在外面”通常没有危险。 既非谎言,又属搪塞,可提供一定余地,有利于接下来继续周旋。所以童健不过是 急中生智,学习实践了一次。 这却是不该说的。 此刻唐亚泰确实是在“外面”,问题是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童健手下干事小 刘已经找了他半个小时,始终联系不上。童健从会议室里跑出去,给人的感觉似乎 是去请唐亚泰进会议室开会,实际上她只是在转移注意,并拖延时间。省防总的紧 急电视会议面对全省,各区市加上一些相关部门,一共有十几个单位与会,各单位 的电视画面都呈现在省防总中心会场的屏幕墙上。点名的时候,省长问到哪个市, 那里的画面通常会给切换到主屏幕并传输显示在全省各地分会场,让诸位地方领导 露一露脸。童健跑到“外面”兜一圈,等省长向其他地方点名问人,本市画面离开 大屏幕,大家注意点转走了,童健才好悄悄回到会场,坐回自己的位子。会议一开, 也许就不会有谁再留意唐亚泰究竟是在哪个“外面”。如果与唐亚泰能够很快联系 上,他迅速赶到会议室,不失时机地坐进前排正中他那个位子,没有引起严重关注, 那就谢天谢地。如果始终找不到人,那就麻烦了,后果难以料想。 省防总这个电视会议是凌晨两点才紧急通知的,会议像是突然袭击,其实也不 是。几小时前,傍晚时分,省防总曾经下发过一个明传电报,通报全省防汛形势, 提出了几条要求。其中有一条:各级相关领导与干部必须按规定坚守防汛值班岗位, 不得擅自离开。这一条实际上埋有几小时后召开紧急会议的伏笔,但是却非新规定, 只是重复以往的要求,所以往往会有人不够注意。 童健注意到了,接到电传文件后,她立刻给唐亚泰打了电话。唐亚泰是主管领 导,有什么情况,首先必须向他报告。童健打唐亚泰的手机,当时一打就通。唐接 电话,问一句:“什么事?” 童健把明传电报的内容简要说了。 唐亚泰问童健做了什么处理。童健已经让办公室起草文件,准备马上发一个通 知,要求贯彻落实好省防总明传电报精神。这是常规。 “这就了事了?”唐亚泰不满意。 他在电话里问童健此刻外边雨多大。童健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雨还没下呢。唐 亚泰批评不对,雨下得很大,哗啦哗啦,无休无止,强降雨。 “没看到雨点,也没听到雨声吗?”他问。 童健称自己很笨,目光短浅,听力不好,没看到,也没听到。 “你再说一遍。”唐亚泰不高兴了。 童健不吭声。唐亚泰没再揪着不放,只教训了几句,说童健身为部门负责官员, 不能只拿眼睛看雨,要放在心里头想。此刻天空只有乌云,对他而言已经满眼强降 雨,倾盆而下,铺天盖地,来者不善。强降雨是什么?那不是一点儿水,是危险, 此时此刻危险无处不在,光是发文件打电话不可以,要认真考虑应对。这回老天爷 想干什么?省防总呢?上级领导想干什么?本市有什么对策?得特别注意什么? “都明白吗?” 童健回答很干脆:“不明白。” “去搞明白。” 领导挂了电话。 如童健所回答,本市全境目前无雨,唐亚泰所谓满眼强降雨只是想象,同时借 题发挥。既然没下大雨,为什么省防总那般认真,打电话发明传,一再强调?主要 也是防范在前。目前全省已进入汛期,前几天本省全境自北向南下了几天雨,省境 西北部地区下了大暴雨,江河暴涨,有数县受灾。然后雨停两日,此刻又有一轮新 的降雨过程影响本省。气象部门分析,由于冷暖气流相持,这一次降雨过程将比上 一次范围更广,强度更大,时间更长。本省全境都将出现强降雨,局部地区将出现 特大暴雨,可能造成重大灾害,各地有必要高度警惕,及早防范。 与省内其他地区比较,本市目前情况尚好。此刻本省北部山区已经大雨滂沱, 本市这里则基本无雨。接下来会怎么样?老天爷心里有数,但是它不发明传,童健 无从得知,得按唐市长要求,自己设法去搞明白。 当晚九点,唐亚泰来到市防总,按照上级要求,到位坚守。他没带秘书,自己 坐着小车过来。此时市区依然无雨,仅市境北部山区县报告有零星小雨。 童健给唐亚泰送了一份材料,是她组织一批技术人员刚搞出来的。他们根据气 象部门预测数据和以往资料,分析本次降水可能的几种情况,以及可能给本市造成 的灾害影响。其中最极端的一种情况是,如果强降雨遍及全市,雨量和集中度达到 省境北部目前的程度,市区可能被洪水围困。 唐亚泰看了材料,没吭声。 童健汇报说,技术人员分析,市境北部上溪一带是最薄弱环节。上溪纬度靠北, 降雨量可能会比较大,可能会先行发洪,七姑堤最危险,只怕撑不住。 “我知道你说什么。”唐亚泰把脸一板,“给我想办法撑住。” “我哪有办法。” 唐亚泰训斥:“没办法就拿你当木桩子,打到那里挡水。” 唐亚泰人长得瘦,个子细长,戴着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这是假象。此人在 市领导里以脾气大著称,中层干部们私下里拿本地话管他叫“亚凶”。个个怕他, 主要不是怕他官大权重,是怕那个凶恶脾气,脸一板从不管人能否下得了台。但是 唐亚泰对童健还算比较客气,一来因为她是年轻女干部,二来这个童健认死理,讲 话冲,有时会胡搅蛮缠,不管谁大谁小。唐亚泰号称“唐常务”,市政府里排老二, 只比市长小一点儿,这么大的领导,让女下属胡搅蛮缠,说起来伤脑筋,也犯不上。 当晚唐亚泰在值班室只待了半个小时,一如既往,电话不断。领导很忙,“唐 常务”尤其忙。有的电话唐亚泰不避众人,于值班室当场接听。在电话里询问、追 击、挖苦、训斥,既收拾打电话者,也顺便教育一旁做全神贯注于工作状,其实都 竖着耳朵努力旁听的童健等下属人员。但是有的电话比较私密,领导谢绝旁听,看 一眼手机屏幕,即起身走出值班室,到外边自己对付。晚十点左右,童健忽然感觉 心里不踏实,值班室里似乎少了一个什么,抬眼四处瞅瞅,这才发觉是少了领导, 唐亚泰不见了,值班室里的情绪整个儿松懈下来,也顿显冷清。 她记起唐亚泰是出门去接一个电话,然后就没再进来。 “唐市长去哪儿了?”童健问,“休息室吗?” 小刘应声而起,跑出门查看。唐亚泰的轿车还停在院子里,司机在楼下驾驶班 休息,显然领导没外出。市防总大楼领导休息室与值班室在同一层,位于走廊尽头。 小刘跑过去看一眼,回来向童健报告:领导休息室没有灯光,唐市长可能累了,在 睡觉。 童健不服:“他还会累?” 这话有潜台词:“亚凶”没骂够,怎么会累呢? 凌晨两点,省防总下达通知,紧急电视会议将于半小时后召开,要求分管市领 导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参加。童健让小刘立刻到领导休息室报告唐亚泰,这才发现休 息室里根本没有领导,唐亚泰不知去向。把唐亚泰的司机叫起来询问,他茫然不知。 童健让小刘赶紧打电话找,却联络不上。唐亚泰手机关机,任小刘如何联系,都无 法叫通。往唐亚泰的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唐不在办公室。情况紧急,童健不管 三七二十一,直接往唐亚泰家里打电话,把副市长夫人从睡梦中叫醒。唐夫人很不 高兴,称其夫不在家,早就到水利局“强降雨”去了。 此时市区各处还一丝雨都没有。 童健忽然想起唐亚泰布置她搞明白的那几道问答题。老天爷要干什么现在还不 甚清楚。“省防总呢?上级领导想干什么?”现在知道了,原来是要干这个,紧急 查岗,看诸位领导如何理解强降雨来袭,是否把省里的明传通知当回事。答案有了, 问题是唐亚泰跑得不知去向。 事情非常棘手。如果唐亚泰没能及时赶到会议室让上级点名,那么就属脱岗。 不仅仅是领导个人问题,还是本市政府的问题,童健作为水利局和防总办负责人也 有责任。唐亚泰一直关着手机,无法联系到人。这种情况下童健有两个选择,一是 继续坚持联络,其他的什么都不做,这样的话,如果事后上级追究,童健至少得承 担无作为及处置不当之责。童健的另外一个选择是马上向更高一级领导报告,也就 是越过唐亚泰,直接找市长,市长自有决定。这样的话,童健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但是无异于捅主管领导的娄子,唐亚泰肯定异常恼火。这位领导是著名的“亚凶”, 他已经声称要拿童健当一根木桩子,打到上溪的破堤坝去挡水,现在还需要下雨吗? 他的愤怒顿时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在强降雨到来之前先让童健陷于没顶之灾。 童健没敢越级报告,只是想尽一切办法联络唐亚泰,直到紧急会议时间到。省 长点名后她跑到外面站了会儿,再溜回会场。按照惯例,她的座位在会议室头排, 分管市领导位子的旁边。这位子非常醒目,哪怕只在几百公里外那面屏幕墙上占一 小块地方,一举一动依然都在领导们的眼睛里,所以童健坐立不安,却也不能弄出 异常动静。当晚紧急会议上领导们都讲些什么,童健听得颠三倒四,她看着会议室 前部的大屏幕,省长的眼光似乎始终在盯着她。她身边前排中部空缺部位太醒目了, 恐怕不仅省防总那些领导注意到,全省都可能注意到。唐亚泰一直找不到,可供童 健犹豫的时间不多了,她在还能够补救的最后一刻拿定主意,做了第三种选择。 她给陈珊玲打了电话。电话是在座位上打的,用手机耳机,需要侧着头,别让 摄像头看到小耳塞,然后用手遮着嘴,低着头偷偷讲话。 陈珊玲也是女性,民主党派人士,副市长,在市政府分管文教卫体。童健的电 话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很紧张,一听是水利局童健找,分外惊奇。 “哪个学校危房倒了?”她脱口问,“怎么是你来报告?教育局呢?” 童健告诉她,不是学校危房,是省防总的紧急会议。省长点了名,唐市长到现 在还找不到,如果没有市领导到场,恐怕很麻烦,请求陈副市长临时救急。 “怎么会找我?” 童健做了解释。原来不是乱找,她有理由,与学校危房没牵扯,是所谓“AB” 角关系。由于防汛抗灾责任重大,而相关领导往往分管的事多,特殊情况下难免顾 及不了,因此按规定除确定一位主管领导,还需要确定一位辅助领导,俗称“AB” 角,“A ”在时“A ”管,因故不在时就由“B ”接上。本市防汛这一块工作由唐 亚泰分管,他是“A ”,“B ”却不是陈珊玲,是另一位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该副 市长带队出国考察,市长安排工作时,指定陈珊玲代管一下该副市长的应急事务, 因为这一缘故,陈副市长可视为代理“B ”,有权出席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 “这……这个时候?”陈珊玲显得迟疑。 童健请求陈副市长原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如此请求。此刻她已经把防总 一辆轿车直接派往陈副市长所居住的小区楼下,领导不必临时叫车,穿件衣服就可 以下楼,坐车直接到水利大楼,距离不远,加上凌晨道路空旷,便于行车,十几分 钟就可赶到。 本市政府各位领导里,常务副市长唐亚泰是“亚凶”,脾气大得人人害怕。陈 珊玲副市长则是公认的好脾气领导,特别好说话,被称为“善玲”。时值凌晨,如 此仓促,童健所谓“AB”角之说其实比较牵强,大可斟酌,但是人家没有计较,以 大局为重,慨然接受一位下级女干部临时口头任命的所谓“B ”角身份,几乎是被 童健强行征用到市水利局救急。陈珊玲悄悄坐进本该由唐亚泰占据的前排中间市领 导座位时,省长开始发表讲话,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已进入后半段。 童健看陈珊玲到会,松了口气,低声道谢:“感谢陈副市长。” 陈珊玲问:“省长讲几条了?” 童健略一怔,报称省长提到了强降雨。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把陈珊玲拖进一场强降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