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明中区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张兆龙新官上任便有了大动作。根据他的提议,并 报区委、区政府同意,考虑到建设明中“城乡统筹综合配套试验区”的需要,为加 强政法工作,决定在现有职数之外,为法、检、公、司四家政法单位再各配一名副 职。 对于这项工作,王一认为必须慎重。这事看来不好办,一要把上头喜欢的人提 上来,又要严格按“两推一述”的程序一步一步地走稳当…… 正这样想着,达明建敲门进来,因为姜守春已按他们的布置从外地调查回来。 汇报的那天,姜守春专门要求选在晚上,在达明建的办公室里谈。不为别的, 就图个清静。 达明建递给姜守春一支烟,泡了杯茶,便关上门。 “出去一趟,挺辛苦吧?”达明建关切地问道。 “那个地方太偏僻了,在大山里面,不通公路,手机也没有信号。我坐车到了 县城后,找了很多人打听,才把那地方找到。从县城出发,先坐三个钟头汽车到原 来的区场镇,又坐两个多小时摩托车赶到跃进乡,也就是原来的跃进公社。”姜守 春喝了口茶,一五一十地说道。 达明建笑着说:“这么远啊!” “是呀,”姜守春接着说道,“只是上游大队已经更名为小坝村了,从乡场出 来就没有公路了,连摩托车道也没有,只好走路。三十来里,从县城出发,我是当 天晚上才赶到这个村,把周新林同志的岳父找到的。”说到这儿,姜守春脸上的笑 意不在了。 “达主任,你看这个。”姜守春从随身带来的皮包里拿出一本相册,递给达明 建。 据姜守春介绍,这是一本周新林生前留下来的相册。达明建默默地翻看着,表 情越来越严肃。 年轻时候的周新林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这本相册里面,有他和死去妻子 的合影,还有他与傻儿子在各个时期的合影。除此之外,便是周新林的照片。这些 照片都不是平日里随便照的,而是周新林在各个时期获得表彰奖励时照的——和达 明建在他现在的家里见着得差不多。 “周主任的这个儿子智力有些低,现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智力水平只相当 于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不过,长得倒是跟周主任一模一样。他岳父是一个老实 巴交的农民,这些年孩子一直由他们养着。平日里,周主任一直寄钱给他。三年前 的冬天,周新林回了那里一趟,给了孩子这个。”姜守春边说边拿出了一张纸,递 给了达明建。 这是一张存款单的复印件。 “什么?三十万啊!”达明建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家属没有工作,家里孩子 也比较多,周新林平日里生活一直很拮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望着达明建疑惑的表情,姜守春继续说:“据周主任的岳父讲,他那次来他们 家里是一个晚上,冬天天黑得早,六点左右就看不见人了。周主任就是在这个时候 到的他们家,除了给岳父岳母买了很多东西,还把相册和存款单交给了岳父,说他 工作比较忙,以后可能再来看儿子的机会就少了。他让岳父把存款单收着,算是儿 子下半辈子的生活费吧。和儿子在一起待了一会儿,一起吃过晚饭后,周主任连夜 又赶回明中。他们一直没舍得动这张存款单上的钱,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 听了姜守春的话,达明建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达主任,还有这个。”姜守春的声音低沉着,见达明建一直这么沉默着,提 醒道。 “这是放在相册内脊里面,用双面胶黏着的。不把相册外面的封皮打开,一般 人发现不了。我也是在回来的路上,在车上反复翻看,才找到的。” 打开这张薄薄的小纸片,周新林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孩子:或许你永远也看不懂爸爸写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了。不过,没关系。看着 你永远是这么快乐,爸爸很高兴。那你就这样永远地高兴下去吧,只是爸爸看不到 了,爸爸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只是,你要知道,爸爸生前是一个很棒的警察,爸爸抓了一辈子坏蛋。这些照 片,就权当爸爸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你的纪念吧。 前不久,爸爸收了一笔不该收的钱,它让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让我一直 非常痛苦。可是想到你,想到你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想,只有把它留给你,才 能派得上用场。因为,在爸爸的儿女中,只有你不知道什么是钱,怎么挣钱,怎么 花钱…… 爸爸收下的这笔钱,是因为前不久我们那儿发生了一起爆炸案。现在想来,我 或许查到了一些线索,但也不一定。这时,有人找到我,要我结案,停止调查,因 为案件已经调查清楚了,凶手是谁也很明确了。就在我感到有些不对劲的时候,他 们送来了这笔钱。而且,局里的领导也找我谈话,暗示并逼迫我必须按他们的意思 办。现在,我算明白了。我以前的分析全是错的,案子根本不可能是那个所谓畏罪 潜逃的年轻人做的,凶手一定另有其人。唉,可惜,已经晚了。这个秘密也就永远 地封存了…… 孩子,快乐地活着吧。想想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正在为那些冤魂们忏悔、 赎罪。自从收下了这笔钱,我的良心无法安宁,整日里都在痛苦中度过。我想,只 有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方能得到解脱。这或许,也算是上天的惩罚吧…… 爸爸 达明建看了看落款,正是周新林自杀前不久。达明建惊呆了,“霍”的一声从 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背着手,看着对面的远山,无语。 “这件事情,姜主任,你完成得很好。谢谢你!”达明建对一脸肃穆的姜守春 说道。 “现在,要绝对保密。”达明建严肃地说,“姜主任,你是一个正派人,我是 相信你的,希望你也相信我!这样,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我去向王政委汇报。回家 休息几天,再到单位上班吧。”达明建朝姜守春伸出了双手,四只大手便紧紧地握 在了一起。 待姜守春走后,达明建被眼前的一切煎熬着、刺痛着。怎么办?对于周新林所 说的爆炸案,他当然知道就是三年前仙岩乡发生的那起造成高明发和陪夜妓女两人 死亡的案件。当时的专案组组长正是周新林,而局里负责具体指挥这个案子的,一 直是郭爱兵。 周新林的遗书说得很分明,联想到陈伟国的怀疑,达明建思虑再三,决定给陈 伟国打电话,让他马上到他办公室来。 陈伟国也好像正要找他,很快便赶到了。 见陈伟国这副着急的样子,达明建给他倒了杯水,“伟国,别着急,慢慢说。” “明建,前天夜里,我到看守所见到高浩了。曾所长当时也在场。”陈伟国喝 了口茶,语速很快,“我问了高浩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只要到过现场的人都清 楚。他当晚埋设炸药时是进了屋,但是他对现场的细节根本讲不清楚,可以说漏洞 百出,矛盾重重。对于这些,我都一一给他指出了,他很紧张,当时就向我表示, 要好好想想。这个案子,肯定搞错了,高浩不是凶手。” 听完陈伟国的叙述,达明建并不吃惊。他板着脸,把刚才姜守春交给他的几样 东西递给了陈伟国,“看看吧。” 陈伟国边看,达明建边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 “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陈伟国喃喃道。 “高明发的这个案子有问题,确实有问题,那个高浩,确实不是凶手!”陈伟 国几乎是嚷出来的。 “问题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达明建的心里除了悲愤,便是一片空寂。 陈伟国也沉默了。 本来是两件事,现在却是一件事了。周新林的死、高明发被炸案、李长顺被炸 案甚至苟平中被杀案,从逻辑上都找到了相关点。也就是说,它们之间的联系表明, 这几起事件的背后,都可能是一双黑手在支配着。 但要破这个局,仅凭他达明建和陈伟国,是远远不够的。达明建将自己关在办 公室里,陷入了从警以来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 这件事情,必须让王一知道。毕竟,让姜守春到周新林当知青处去调查,是王 一作出的安排。 听完达明建的汇报,王一沉默了许久,这的确很棘手。 “明建,看来,高明发的案子真有文章。”王一像是在征求意见,又像是在自 言自语。 “这个案子的确有些问题,我看就不要等中院宣判了吧。我们先协调检察院, 把这个案子退回重审吧。高浩既然不是凶手,人是我们抓的,理应释放。不过他也 是知情人,有些事情,他肯定是知道的,问问还是应该的。人命关天,我们再也不 能当儿戏了。”达明建沉重地说。 “这个好说,面对现实,承认错误就是了,明明是我们自己搞错了,有什么办 法?!”王一凝重地点点头。 “只是,这个周新林……”王一面露难色。 “关于周主任的事,我的意见,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对此,达明建始终想不 出一条万全之策,目前能考虑的也只是权宜之计。“我去与人事局那边协调一下, 尽快把周主任的抚恤文件出了算了。理由是他长期从事刑侦工作,情绪一直比较紧 张,患个抑郁症什么的,也是正常的。人都死了,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至于 他的旧事,目前只有你、我、姜守春和陈伟国知道。随着高明发案子的重新调查, 有些事情,我们想瞒也瞒不住,只好到时候再说了。” “好吧,这个事情,我跟人事局打个招呼,你们尽快把材料报过去。至于高明 发的案子,我的意见是重新组成专案组,抽调以前没参与过此案侦查的同志参加。 这个,由我跟张局长说。”王一的话里带着些苦涩。 经过新成立的专案组的紧张工作,证实高浩确实不是犯罪嫌疑人。 三年前,当他得知高明发被炸的消息后,的确是逃走了,但并非畏罪潜逃,而 仅仅是担心惹麻烦,他害怕公安局怀疑到他头上来。 这几年,他一直在外打工,除了偶尔用只有他和母亲知道的方式联系外,无人 知道他的藏身之处。突然有一天,有人找到了他,让他去投案自首,条件是给他五 十万,并承诺,他们有办法,不会判他的死刑。而且,只要一宣判,他们还有办法 给他办“保外就医”,把他从监狱里放出来。否则,他们就干掉他老娘。 “他们这伙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高浩交代道。无疑,在巨大金 钱诱惑和死亡恐吓下,高浩只有选择配合他们。 这是一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设计,而这个找高浩的人,正是苟平中。 可惜苟平中已经死了。 向明给达明建打电话,说是区委安排的推荐考察组下午要到公安局考察副局长 人选,让他通知局里全体中层干部参加。 这个时候添什么乱?推荐什么副局长?还嫌公安局这段时间乱得不够啊?听了 达明建的汇报,王一当面就抱怨了起来。 “既然是领导交办,这个事情最好还是先问问组织意图。”达明建提醒道。 “明建,你的意思我明白。组织的意思,我也懂。问题是,如果这个组织意图, 到时候选不出来或者票数难看,怎么办?”王一有些为难。从事政工工作这么多年, 哪能不懂上级领导的想法,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对此持保留意见的。上头想把刘勇 扶上位,可刘勇的漂浮作风有目共睹,加之这次“12·13”专案又办砸了。如果真 从任人唯贤的角度考虑,达明建倒不失为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作为下属,对区 委领导的指示,他又必须遵照执行。所以,便有些消极的想法。 “我看是不是这样,现在马上把局党委成员召集起来,政委侧面把组织上的想 法跟各位吹吹风,然后由他们分头去做工作,尽最大努力实现组织意图。”达明建 建议道。 “也好,明建,你马上通知大家碰个头,咱们先统一一下思想,然后分头去做 工作。时间紧,马上就开会。”王一吩咐道。 十分钟后,几位在家的局党委成员都到齐了。 “下午组织部要到局里来考察副局长人选,这是好事,对于加强我们分局领导 力量,增强执行力是有帮助的。”王一的开场白说的是些套话,大家习惯了,关键 是下面的话。 “区里的几位领导特别是分管党务人事工作的曾书记对此十分关心,对这次副 局长的候选人,还提出了几条意见。具体来讲,有这么四项。一是年龄要在四十岁 以下,三十岁以上;二是原则上要在刑侦、治安等一线部门现有的中层干部中产生 ;三是最好是警察院校毕业的科班生;四是要多次立功受奖,群众公认。”王一认 真地传达着上级的指示。 王一干咳了一声,“现在,我们要讨论一下怎样把组织意图落实好。”他瞄了 瞄大家,“不知诸位有何高见啊?” 其实,王一说这个话的时候,眼光也是游移的,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谁会回 答。在短暂的冷场后,他先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看这样,会后,大家按党委分 工,把自己分管的各业务科室负责人召集起来,要大家顾全大局,服从组织,坚决 实现组织上的意图。郭局长没参会,达主任给打个电话,把会议精神传达一下,让 他也要分别给下边分管的所队领导打招呼。” 众人唯唯。 向明下午率领的推荐考察组一共三人。除他之外,政法委来了一名副书记,人 事局来了一名副局长。明中分局七十三位正副职中层干部除十八人值班外,有五十 五人参会,加上五位在家的局党委成员,一共六十人参加会议。 会议由王一政委主持。简短的开场白后,区委考察组组长、区委组织部部务委 员、干部科负责人向明向全体与会干部说明了此次的来意和操作程序。达明建看了 看坐在台下的刘勇,他的神情高度紧张,额头上直冒虚汗。 推荐采取了海推的办法,即让大家各自把心目中认为符合副局长候选人条件的 写出来,人数仅限一名。 会场前方立着一块黑板,按每人一大块的安排,分出了好几个部分。唱票由洪 雪梅负责,计票由姜主任负责,整个过程由区委推荐考察组负责监督。 达明建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许多中层干部推荐他!刚开始时,还觉得好笑, 心想准是谁在搞恶作剧,但后来,耳朵里却越来越多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洪雪 梅也是,一念到自己的名字时声音格外洪亮,而念到其他人的名字,则有气无力, 声音细小。 达明建看了看刘勇。一开始,刘勇还饶有兴味地盯着黑板看自己的票数变化, 后来索性不看了,而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死死瞪着达明建。 结果最终出来了,刘勇得票十八票,达明建得票三十七票,另外五票弃权。 搞砸了,彻底搞砸了。向明也急了,今天这种局面,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 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边跑边掏电话,他要向上面请示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整个会场炸开了锅,大家的议论声混成一片。王一倒显得非常沉着,他扬了扬 手,宣布道:“休会二十分钟,局党委成员到会议室开会。” 达明建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走向会议室。今天这个结果,他也没有料到。 途中,见着平日熟悉的同事们充满期待、信任的眼神,这对他是一种安慰,让 他倍感温暖。这说明,大家对他的工作是认可的,对他的人品也是肯定的。 不过,达明建也知道,今天这个结果,已经让明中分局党委难堪了,让区委考 察组难堪了,甚至是让区委难堪了。他们一定怀疑自己在推荐中搞了小动作,做了 手脚。虽然对于这些,达明建心底一片坦然。 “明建,恭喜你啊!”在王一还没有宣布正式开会之前,坐在一旁的齐玲抢先 祝贺道。不过,这话,在此刻听起来却有些犯忌讳。 赵小武和刘国明,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出现这个情况,王一并不意外:“今天的民主推荐结果,上级组织部门是否确 认,目前正在等待结果。我看,一切顺其自然吧。”王一话外的意思,倒有些欣慰 的样子。 这时,向明进来了。 “这么等着,也不妥。今天的提名推荐,达明建同志的得票过半。领导的意见 是回去后再研究决定,等通知吧。请王政委到会场上给大家宣布一下吧。”向明传 达了区委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