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文远没有晚起的习惯,但这天却起晚了。一看床头上的闹钟,就知道是妻子 叶梅在上面做了手脚,否则无论如何他是不会睡到上午十点才起床的。起初他有点 儿恼妻子叶梅,自己起床不喊他倒也罢了,还把闹钟调到十点。最可气的是,就连 他一刻也离不开的手机也被关了。同时他也怪自己,咋就连梦也没做,一觉醒来, 天就快中午了呢?昨晚县里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下夜班回家的中年妇女被奸杀了。 作为县公安局长,是要亲自到现场指挥破案的。待出现场回来,已是凌晨三点,回 到家连澡也没洗倒头便睡,没想到竟睡过了头,这是破天荒的。 从床上坐起来,高文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手机。换了以往,他要是关一会儿 机,手机非被打爆了不可,但今天却静悄悄的,连个短信都没有,这让高文远很不 习惯。翻开日历,竟然是星期天。他自嘲地笑一下,看来人是要休息的。慌忙跑到 卫生间洗漱,再出来,收到叶梅一条短信,说她到学校看女儿了,提醒他别忘了去 探望老局长。合上手机,高文远有种惭愧的感觉,是对女儿。因为工作的关系,女 儿一直寄居在姥姥家。叶梅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平时工作也很忙,但和女儿仍然 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而高文远自从去年当上了公安局长,就很少关心过自己的女儿, 甚至连面也很少跟女儿见。如今女儿面临高考,他这个当爸爸的却不能亲自去关心 一下,不自责才怪呢。但一想到老局长,高文远就将女儿的事抛在了脑后。 老局长名叫尤建怀,是高文远原来的顶头上司。高文远从当警察那天起,就步 尤建怀的后尘,先是派出所副所长、所长,再到县局副局长、局长。特别是尤建怀 去年临退休之际,力排众议,高调推荐高文远当局长,这让高文远很是感动。按当 时的情况,其他几个竞争对手也是警界的精英,能力不在高文远之下,要不是老局 长,县公安局长这个位子也轮不到自己坐。今天是老局长退下来后第一个生日,高 文远能不去吗? 早饭是现成的,还热乎着呢,高文远随便吃了两口,就拎着一盒茶叶出了门。 茶叶是叶梅提前到超市采购的,也不是什么好茶,就是普通的黄山毛峰。跟随尤建 怀这么多年,高文远知道,老局长爱喝茶,尤其是黄山毛峰,这次老局长过生日, 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出了门,高文远被热浪推了个趔趄。原本,他打算给司机小王打电话让来接他 的。但考虑到小王整天跟他一样早出晚归,听说最近又谈了女朋友,难得有个星期 天,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吧。 还算好,老局长的家并不太远,抄近路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样子。高文远决定走 着去,舒展一下筋骨。 七月的天像烤炉,没有风。高文远这天穿的是便装,扎在人群里很是不起眼。 走了一段,汗如泉水般涌出来,他一边不停地擦脸上的汗,一边尽量拣屋檐下阴凉 的地方走,这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走近道去老局长家要经过两条街,一条叫中山街,一条叫梅花巷。中山街是一 条商业街,商铺店面林立,平时来购物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但今天不 知怎么,整条街静悄悄的,没见几个人影。这让高文远很困惑,他平时很少逛街, 却知道中山街的热闹。他认为,即使天气再热,中山街也从没有过几乎空无一人的 时候。他抬头看天,太阳亮晃晃的,依然是那个太阳,只是比平时更白、更亮、更 炙热。只看一眼,他就不敢再看了,他怕把眼睛烧坏了。 穿过中山街的时候他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司机小王打来的,问他用不用车。 高文远这才反应过来说放他一天假,好好陪陪女朋友。另一个是刑警大队长吴长江 打来的,说要当面向他汇报昨晚奸杀案的进展情况。高文远让他在办公室等着,说 他一会儿就到。挂上电话,高文远又朝中山街望一眼,那里依旧门可罗雀。 梅花巷与中山街仅隔一条马路,相比之下却窄小陈旧得多,是老居民区。也有 临街开设的店铺门脸,更重要的,这里是个小型菜市场,摆摊的小贩特别多,沿着 巷口走下去,腿时不时就能碰到那些筐筐担担。当然,除了拥挤,这里还有一个显 著特征,居住的多为乡下人,他们租住廉价的房子,靠贩卖蔬菜瓜果为生。高文远 早听说梅花巷要拆迁,不知为何,嚷嚷几年了巷子依然健在,小贩越来越多。 与冷清的中山街相比,梅花巷热闹得多。虽不见几个买菜的人,小贩们依然固 执地守在摊子前,裸露在阳光下,仿佛他们故意与炙热的天气作对似的。对每一个 过往的行人,他们均热情招揽,让人不由得多看他们几眼。他们几乎一样的破旧草 帽,一样的黝黑皮肤,一样的沾满泥土和污垢、被汗水浸湿的散发着馊味的衣服。 高文远很少走梅花巷,只是一次抓捕逃犯时来过这里,还是夜间,除了脏乱差, 没给他留下过多的印象。这次白天悠闲地经过这里,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高文远从一个个摊点前走过,他并不买东西,所以走得还算快,就在他刚要穿 过整条巷子时,突然前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放眼望去,只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搞 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吵。于是他加快了脚步,站在人群的外面探头朝里面瞧。 吵架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税务人员。中年妇女身姿丰满,守着半板车西瓜。 税务人员是个嘴上没长毛的半大小子。高文远很快就听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其 实很简单:中年妇女刚摆好摊,半大小子就过来收税,中年妇女不愿给,半大小子 执意要收,双方就吵了起来。一个说西瓜没卖一个就要收钱,还让不让人活了,另 一个说她是故意耍赖,公然挑衅税法,非缴不可。 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情绪都特别激动,就差动手了。高文远有些 看不下去了,分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对半大小子说:“这半车西瓜需要收多少税?” 高文远穿的是便装,尽管身材高大魁伟,但脱掉警服依然很普通。半大小子大 概把他当成了一个好事者,眼皮一翻说:“五块。” 高文远二话没说就掏口袋,把五块钱递给半大小子说:“这位大姐的税我替交 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高文远,那个卖西瓜的中年妇女眼睛忽地一亮: “您是……高局长?” 高文远一愣,没想到竟然被认出来了,便淡然一笑说:“我是。” 中年妇女激动了,冲上来似要跟高文远握手,到了跟前仿佛意识到什么,把手 缩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说:“我是张翠花呀,您不认识我了?” “张翠花?”高文远想了想却没想起来,“我们以前认识吗?” “认识呀!”张翠花急忙说,“在黄集,开豆腐坊那个,大家都叫我豆腐西施。 你在那儿当副所长的时候,可常去我那儿买豆腐。” 轰的一下,高文远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嗫嚅着说:“你……你是刘全胜的 媳妇张翠花?” 张翠花点头说:“对呀,是我。我在电视上见过您。” 高文远下意识地朝四周望望,要不是周围站着一圈人,他真以为大白天撞到了 鬼。他将五块钱塞进半大小子手里,张翠花急忙阻拦说:“咋能让您破费呢。” 高文远没搭茬儿,打发半大小子走了,人群也就散了。高文远没有马上走开, 而是盯着张翠花不停地打量着,那眉那眼那身材,的确是在黄集镇上卖豆腐的张翠 花。虽然过了十年,他还依稀记得。可他仍不死心,问:“你……不是死了吗?” “死了?”张翠花吃了一惊,抬头愕然看着张文远,“谁说我死了?” 高文远语塞,一时不知怎么跟张翠花解释。这时,有人来买西瓜,张翠花忙着 应付生意。想着自己还有事,高文远就不想久待了。 “你现在住哪里?”临走之前,高文远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儿。”张翠花用手朝一栋黑糊糊的楼房一指,“三栋一单元。”见高文远 要走,忙抱着个西瓜追上来说,“这个您拿着。” 高文远还没有从刚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说:“我要这玩意儿干啥?” 张翠花说:“吃呀。难道用它当皮球踢呀?” 张翠花的表现跟刚才吵架时判若两人,说话也似有几分幽默,的确是那个卖豆 腐的张翠花。高文远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他坚决谢绝了张翠花的西瓜,一路心思 恍惚,不知怎么到的老局长家。 房门是敞开着的,高文远进去的时候,正赶上吕茹兰出门,两人走个对头。吕 茹兰说:“是小高呀,来就来了,还拎啥东西。” 高文远说:“给老局长拜寿,不拿点儿东西,您还不得把我轰出去呀。” 吕茹兰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你呀,啥时候学得油嘴滑舌了。” 高文远从警就跟着尤建怀,自然跟吕茹兰很熟。平时他称吕茹兰为嫂子,吕茹 兰随尤建怀称他小高,一家人似的。高文远一边换拖鞋,一边问吕茹兰:“你这是 干啥去,慌慌张张的。” 吕茹兰笑道:“就知道你要来。我去买菜,中午你跟老尤喝两杯。” 高文远沉吟一下说:“今天怕是不行了,我还有事。” 吕茹兰说:“又去破案是吧?我看你们警察啊,就是劳碌的命,一刻也不得消 停。” 高文远说:“这不能怪我们,是不法分子不消停,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呀。” “他们要是消停了,那要你们警察干吗?”吕茹兰说着,还是下楼去了。高文 远没有阻拦,他知道凭老局长的人脉,前来拜寿的人肯定不少。 高文远走进客厅,尤建怀从书房探出头,满面红光:“小高快来,瞧瞧我的书 法有没有进步。” 尤建怀退休后,迷上了书法。他拜县里一个著名的书法家为师,整天乐在其中。 高文远把茶叶放在客厅桌上,走过去见尤建怀写的是“公正廉明”四个大字, 虽不能称为精品,却也遒劲有力,像模像样,想必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就连声说不 错。尤建怀老顽童似的,得意扬扬地晃动着手中的毛笔说:“这一生,我总结了, 不贪不占,兢兢业业。小高,你最了解我,你说在公安事业上,我是否配这四个字?” 在未遇到张翠花之前,高文远是相信老局长配这四个字的。不仅配,甚至老局 长所做的远超过这四个字所涵盖的内容。但是,他碰到了张翠花,这不得不让他慎 重思量。 高文远的踟蹰,尤建怀看在眼里。他有些失落,放下毛笔递一支烟给高文远说 :“有心事?” 高文远沉默着,一时不知怎么跟老局长说。两人来到客厅,坐下来抽烟。高文 远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是为昨晚那起案子?”尤建怀不喜欢婆婆妈妈,率先打破了沉寂。不愧是老 局长,足不出户,连昨晚发生的案件都知道,可见他对公安工作的关注和热爱。 高文远不得不开口了,说:“不是。” “那为什么?”尤建怀提高了声音。他对高文远的优柔感到不满。平时高文远 也不是这个样子。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高文远心里也不得安宁。他小心谨慎地说:“您知道 张翠花这个人吗?” “张翠花?”尤建怀说,“不知道,怎么啦?” 高文远盯着尤建怀的脸,“刘全胜您总该记得吧!” 尤建怀说:“记得呀。不就是黄集镇杀害老婆被判了死缓的那个吗?” “对,就是他。张翠花是他老婆。” 尤建怀看着高文远,脸上有点儿冷:“小高,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高文远实话实说:“张翠花还活着。” “什么?”尤建怀腾地站起身,膝盖碰翻了茶几,茶杯、烟灰缸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