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滨江医院脑神经外科主任柳斯明就起床了。他一夜未曾合眼,清 理好东西便靠在床上抽烟,7 点钟还不到,就再也忍耐不住,走出了宿舍。 休假回家乡一趟是几天前便和院长说好了的,因为马上要结婚,所以休假报告 一递,院长便同意了。8 点钟他准时乘上了开往家乡县城的长途客车。从省城到县 城虽然很远,但由于是高速公路,几小时一晃便到了。柳斯明下车后顾不得歇口气, 又匆忙到售票窗口购买去家乡米集镇的车票。去米集镇的车一天只有两趟,上午的 车已发出,无奈只好等下午的这班车,这中间还有几个小时,如何打发呢?他将车 票揣进兜里,提起手提箱走出车站。 漫步街头,柳斯明第一个感觉就是小县城变化很大。当然,与他现在工作的城 市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县城时他刚上初中,望着周围的 高楼大厦、身旁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他问妈妈,长大了我能进城里来工作吗? 工作虽然如愿以偿,而且还是在省城,但整天忙忙碌碌,生活、工作、办事、 说话、人缘、恋爱、情人……一切的一切,好累好累。他突然发觉,像这样一个人 悠闲地漫步街头还从未有过。 “嘀嘀——”一声喇叭的鸣叫,把柳斯明从思绪中惊醒,他慌忙跳到路边,一 辆小轿车从身边擦过,司机探出脑袋吼道,不想活了! 柳斯明不屑地白了司机一眼,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抬头发现前面街口拐角处坐 着一位算卦的白胡子老头儿,便走了过去。 老头儿坐在一张小凳上,一根竹竿靠在肩头,脚旁的地上铺着一张白纸,上书 :算命、卜卦、诊医、说病,信则有,不信则无,算得不对,分文不取。只见老头 儿左眼睁着,但却看不见黑眼球,显然已瞎,右眼眯着,不知能否看得见东西。 柳斯明本不信求神算命之类的玩意儿,但此刻却想以此消磨时光。 先生是算命还是求医?白胡子老头儿开口问道。显然他没瞎。 柳斯明说,命也算,医也求。 白胡子老头儿从背后拿出一张折叠凳说,请坐,请将您的左手伸过来。 柳斯明依言伸出左手,白胡子老头儿端详了片刻,然后将两指搭在柳斯明的腕 脉上说道,请报您的生辰八字。 天天为人号脉问诊的堂堂医科主任,竟让街头游医把脉问病。柳斯明觉得有点 儿滑稽。他报出了自己的生日。 白胡子老头儿说,凭先生的衣着打扮和长相应该是生活在城里的人,要不就是 从乡里去城里工作的人。 柳斯明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白胡子老头儿又说,从先生的手相看,皮细肉软,在城里决不是干苦力的;谈 吐既不油嘴滑舌,又不问询价码,想必也不是经商之人。我倒觉得与机关干部、医 生、教师之类的工作相近。 柳斯明一惊,这老头儿看人还真准。 白胡子老头儿停顿了片刻,放下号脉的手问道,先生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柳斯明说,当然是想听真话。 那就不要见怪。从脉相分析,先生肾脉虚浮,艳福不浅,整日有女人围着转, 可得注意身体呀……还有您肝火很旺,最近心情一定烦躁不安,加上眼圈带黑,内 含血丝,说明昨晚没有睡好或是熬过夜……哦,还有,您印堂发红,面色发灰,最 近必有一场大劫…… 柳斯明大惊,问道,什么劫? 哦,先生不要急躁。开始就说了,我的话仅供参考,说得不对您尽可不信,说 得沾边您随便扔两个小钱。这一劫我也无法具体说明,也许是患一场大病,也许是 婚姻上有大挫折,或许是亲人遭难…… 柳斯明镇静地问,如何避过此劫? 白胡子老头儿沉思片刻,轻轻吐出四字,听天由命。 柳斯明从来不相信卜卦算命之类的胡说八道,但他是学医的,知道中医典籍上 说过:面为心脉。意思是人有什么病,从面相上可以看出。他肯定这个白胡子老头 儿一定懂得中医方面的知识。他不再问什么,掏出一百元钱,扔在算命摊上匆匆离 去…… 长途汽车缓缓行进。这路又细又长,好似永无尽头。说它是路,只不过是在田 埂上铺了些石块,两边挖了排水沟,路很窄,如果遇上对面来车,必须有一辆靠路 边停下,让另一辆车慢慢擦身而过。 这路直通米集镇。米集镇,顾名思义,米粒大小的集镇,它只不过是江汉平原 上一个偏僻的小镇。 汽车颠簸着,柳斯明的眼镜几次差点儿从鼻梁上掉下来,腰和屁股都颠痛了。 这是他离开家乡十多年里第三次回来。第一次是大学刚毕业,记得回来时车走到半 道上抛了锚,自己还是拦手扶拖拉机回到家的。第二次回来那一年,他刚被提拔为 滨江医院脑神经外科副主任,是坐科里的那辆黑色桑塔纳回来的。那一次真可谓衣 锦还乡,桑塔纳一直开到家门口,连镇长都到家门前迎接。那些天家里像赶集一样 热闹,串门的乡亲如走马灯似的川流不息。柳斯明给柳家,不,应当说给米集镇争 了光,小小的米集镇出一个大医院的医生都不容易,何况他还是医科副主任…… 太阳偏西了,汽车终于停了下来。人们背的背,提的提,争先恐后朝车下挤去。 柳斯明最后一个下车。在村口的老榆树下他停下了脚步,望着百米开外的那座 破旧的庙堂发愣。伫立在晚风中,多年前的屈辱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米集镇是个很古老的镇子,除了封建迷信外,宗族观念也特别重。柳姓在这里 是小姓,常被姓潘的大姓欺负。柳斯明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小斯明四岁 那年不幸翻船跌入小米湖淹死了。母亲含辛茹苦拉扯着他和姐姐度日,硬挺着没有 嫁人。当年母亲很有几分姿色,父亲死后打母亲主意的人不少。当时的镇长潘仁寿 就是其中之一。潘仁寿在潘姓中辈分很高,加之又当过几年兵,回乡后做了镇长, 有权有势,人们形容只要他叉腰往街头一站,整条米集街没人敢说话。他是个伪君 子,使尽了浑身解数利诱哄骗,对斯明妈始终没能得逞。柳斯明永远不会忘记那个 雪花飘飞、寒冷异常的冬天,那也是一个傍晚,生活拮据的母亲日夜赶活为一家大 户做了几件衣服,钱还没有捂热便买来猪肉,为几个月都没见过荤腥的姐弟俩包了 几个肉包子。小斯明一手抓一个狼吞虎咽,岂料一只黑狗蹿了进来,一跃,将他左 手的包子扑在了地上,霸道的黑狗便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气愤至极的小斯明一时 性起,抄起墙边的砍柴刀,奋力朝黑狗砍去,那狗惨叫一声,歪歪斜斜冲出了门。 柳斯明家与潘仁寿家仅隔几户。没过多久,潘仁寿那肥胖的老婆带着儿子找上 门来吼道,出了稀奇,敢打我家的狗! 柳斯明的母亲和姐姐柳斯芳慌忙赔礼。潘家儿子不容分说,一巴掌竟将小斯明 打得口鼻出血。 事情还没完,那狗第二天竟然死了。潘仁寿发了话,赔再多的钱都不要,只要 埋狗时柳斯明披个麻袋就行了。谁都知道披麻袋的意思。小斯明朦胧记得父亲死时 他披过麻袋,那叫戴孝,可人为狗披麻戴孝,还闻所未闻,小斯明捂着红肿的脸死 活不肯。 柔弱的母亲哭红了眼。乡亲们偷偷上门说,潘家惹不起,你们就认命吧。没有 办法,母亲只好托人上门问,能否让斯明的姐姐顶替。潘家以为斯明被打伤了,也 就应允了。 葬狗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雪,虽然很冷,但来观看的人却很多,为狗披麻戴孝的 事在这古老的小集镇上恐怕还没有人见过。狗葬在村头庙堂后面,从挖坑开始,斯 明姐姐就含着泪披着麻袋站在一旁。当狗抬来时,小斯明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来, 他从姐姐身上拉过麻袋披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哭,只是紧咬着嘴唇,怒目注视着眼 前的一切…… 往事如烟。如今,柳斯明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了,但他却没有丝毫荣归故里的自 豪感,孤身闯荡大城市的辛酸苦辣,和家乡发生的事情又是何其相似…… 残阳下,柳斯明推开了家门。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听见门响,出来一看,愣住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哆哆嗦嗦扑了过来抱住儿子说,明儿,是你吗? 柳斯明扶住母亲回答,是我……明儿回来看看您。 母亲颤颤地问,你不是说这段时间很忙,没时间回来吗? 柳斯明说,就是想您……他转过脸,不敢正视母亲那流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