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林雪儿开始意识到女孩子都会爱美的时候,做个美容师就成了她的理想。然 而大学毕业后她却鬼使神差地进入了一家国有企业,整天埋头于文件与报纸之间, 消耗着公家的时间,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而那理想只不过成了想象中的一种奢望。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来改变这一切。而她的确很早就意识到了爱情可以 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因此当她在主任夫人的葬礼上第一次看到孟泛舟的时候,她 就知道能够改变自己一生的男人出现了。而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没有变态也没有 绯闻,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思维里,却出于本能抗拒着婚姻。 葬礼的场面并不大。因为死者的非正常死亡,太多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探秘上。 是呀,好端端的一个人,家庭和和美美的,怎么忽然就跳楼了呢?主任的表现也很 奇怪。他忽然变成了祥林嫂,似乎只有不停地跟人诉说他起床后如何发现不见了妻 子,后来如何在阳台的窗外找到了她,如何想拉住她,却只能眼睁睁看她从自己眼 皮子底下掉下去,等等,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 作为治丧委员会的成员,林雪儿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负责给亲朋同事发放小白 花并登记姓名,已经有些木然了。她所站的位置正好面对着院子角落里那棵巨大的 松柏树。孟泛舟当时就孤独地站在树下,因为距离远,林雪儿看不到他的表情,然 而他的悲痛与绝望却似乎能够引起空气的震动,毫无保留地传送至林雪儿的感官。 于是她就开始注意起他来。 他一直站在那里,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他是葬礼上唯一没有参加遗体告 别的人,然而,他却好像是唯一真正在哀伤的人。葬礼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了, 只剩下亲属等待领取骨灰。林雪儿等在路边,等孟泛舟的车开过来的时候,她拦住 了他。 车门上锁了。一个很有防范心理的男人。 林雪儿敲敲窗,孟泛舟降下了车窗玻璃,有些茫然地望着她。林雪儿很不客气 地说道:“我没有车回市里了,想搭个便车。” 孟泛舟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林雪儿却很清晰地听到了开车锁的咔嗒声。她上了 车,等车门再次锁上,又说道:“其实我是看你太伤心,怕你走神,故意来跟你做 伴的。”孟泛舟这次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却仍然什么也没说。 令林雪儿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注意孟泛舟的同时,却也有人在注意他们俩。葬 礼过后的第三天,主任忍痛上班,第一个就把林雪儿叫到办公室问话。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公事公办的语气。 林雪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男人?” “葬礼上那个。” “哦。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坐他的车?” “哦。那会儿刚认识。” “刚认识?小林,我不希望你跟他交往。”颇有些语重心长。 林雪儿连脑子都没有过一下就冲口而出:“主任,您没有权力干涉我的私生活。” “可我有权力干涉你的工作!”主任手里端着水杯,语气里所含有的不仅仅是 威胁。 林雪儿一句话都没再说就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还不忘把门轻轻地带上。 一周后,林雪儿辞职并随即进入一家美容专科学校,以她三十岁的高龄,混迹 于一群年轻的女孩子中间学习如何创业。半年以后,她开了自己的美容院,她的好 几个同学成了她的雇员。 开业的当天晚上,她搬进了孟泛舟的寓所。孟泛舟站在半开的门口挡住她: “我没打算再结婚,所以不想耽误你。”林雪儿从他与墙之间硬挤了进来,同时轻 飘飘地撇下一句:“正好,我也没打算结婚!”心底里却有句温柔的潜台词:“其 实,我愿意为你改变。” 离开冷梅书屋的当天晚上,孟泛舟失眠了。他似乎假寐了一会儿,却又分明清 醒着,飘于一片梅花丛中,醒来后居然再无法成眠。他的辗转反侧惊动了林雪儿, 林雪儿也一反常态地彻底醒来。街灯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淡淡的月白,林雪儿依偎 在孟泛舟的怀里,忽然很理性地问:“你认识那个冷老板?” “不。”孟泛舟的回应很快,而且没有任何肌体上的反应。 “我觉得你今天好像很是心不在焉。” “是吗?” “嗯。有什么事吗?” 沉默。良久,孟泛舟有些困惑地说:“那些梅花。就好像我曾经在哪里见过, 或者说我曾经到过那样的地方。”孟泛舟在此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他没有说其实他 是认识冷静的,或者说跟她有过一面之缘,就在不久前,在肯德基,而当时,林雪 儿也在场。他也没有说当他看到从暗梯后转出的冷静时,他的心是如何地狂跳了两 下。因为眼下更让他困惑的,的确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梅花。 “梅花!” 林雪儿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有句话就忽然冲到了嘴边:“说说你跟杜心梅的故 事?”这句话三年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想问了,但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去 触摸一个男人心底的伤疤。这次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横在自己颈下的孟泛舟的胳膊开 始变硬,那突起的肌肉很强劲地抵住她的呼吸。 又是良久,孟泛舟低低地道:“不。” “不!”林雪儿紧跟了一句,同时更深地往他怀里偎了偎。孟泛舟搂紧她,在 黑暗中清理着自己的思绪。“我爱着她。她怀孕了。孩子是我的。我离了婚准备跟 她结婚。但她却跳楼了。”他说得似乎很艰难。 “就这些?”林雪儿注意到他的用词:爱着,而不是爱过。 “就这些!” “现在还爱着?” 孟泛舟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她已经死了!”然后,好像结束了一轮谈判到了 休会的时间,他从林雪儿的颈下抽出了胳膊:“睡吧,太晚了!”接下来是林雪儿 失眠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跟一个死人吃醋,况且,那是她林雪儿介入前发生的事情。 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起了《蝴蝶梦》的故事情节。吕蓓卡从小说的开始就死了,却 一直横在男女主人公的中间。她不知道杜心梅会不会是另一个吕蓓卡,要永远地横 在她跟孟泛舟之间?没有答案。只有窗外的鱼肚白在悄悄地提醒她:天快亮了。 八再过几天就是心梅的忌日了,冷静却没有想好该如何跟林立联系。其实在这 个孤独的城市里,除了心梅,林立是她唯一认识的人了。但是很奇怪,从认识他的 那天起,她就出于本能地抗拒他。来到这个城市很久了,她一直都没有跟他联系。 她常常会玩味存在手机里的林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却没有按下拨号键的欲望。有 时甚至希望那是个空号,或者这几年林立早已调换了工作。找不到他最好。但找不 到他,她将找不到心梅的葬身所在。眼看不能再拖了,她终于决定,找他。 电话在响过三声之后顺利接通。是个很苍老的男声,有些沙哑,似乎刚刚睡醒。 冷静先问了林立在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报上了自己的姓名。电话那端忽然没 有了声音。好一会儿,那沙哑的声音才又响起:“冷静?你在本市?” 看来他有来电显示。冷静忽然很后悔用了书屋的座机,那样的话她将不能骗他 说自己只是路过,而他很有可能通过114 查到她的落脚点。她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失 误使自己完全丧失了主动权。于是她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并请他来书屋坐坐。林立 很爽快地答应了,甚至有些急不可待。放下电话冷静仰靠到坐椅上,心底没来由地 感到懊丧。 愣了好一会儿神,冷静才想起通知总台,如果有位先生找她,请直接让到她的 专座。顺手整理桌面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放在一堆文件最上方的一个文件袋。那 个文件袋的封面上很潦草地写了三个大字:孟泛舟。 她不被注意地皱了皱眉,似乎此刻她并不愿意接触这三个字。然而她还是把文 件袋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张是孟泛舟正在打开车门的近距离的照片。他的眉头轻微 地拧着,还算英俊的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冷霜。第二张是林雪儿挽着他正在熙熙攘 攘的街头等着过马路,林雪儿一脸的阳光,而孟泛舟侧着的脸部却有些茫然。下面 还有很多照片,多是他们两个人的合影。有私家侦探真好。冷静只是听心梅说起过 孟泛舟这个名字,就能够在千里之外把他从茫茫人海里找出来,然后一点点地剥掉 他的外衣,把他彻底看仔细,包括隐私。其实说白了还是有钱真好。想到那侦探接 过支票时嘴角挂着的无耻的笑容,冷静不禁冷笑了一声。 孟泛舟!她把那些照片从头过了一遍,又把他的简历看了一遍。其实那上面的 内容她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但她还是喜欢对着那张纸,就好像她第一次看到。她 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从没有笑过。他似乎只有两个表情:冷峻,或者恍 惚。她又想起了那天他跟林雪儿来到书屋后的表情。很显然,这里的环境包括她冷 静本人让他感觉到了什么。 孟泛舟,你并不快乐,不是吗?她把所有的资料重新装入档案袋,很小心地把 口封上,然后锁入她写字台的抽屉。似乎只是为了配合她的动作,楼下营业厅的门 开了。她看见一个似乎已经有些歇顶了的男人走了进来,然后她桌子上的绿灯亮了。 听到“冷静”这两个字时林立曾吓了一跳。这也难怪,从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 字时她就是与心梅连在一起的。如今心梅已经去世近三年了,冷静忽然出现在他的 眼前,在他看来,好像是心梅的阴魂重现。 这个名字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冷静本人他却只见过一次,是在他跟心梅的婚 礼上。可那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新娘身上,哪顾得上新娘远道而来的朋友呀,所以此 刻他要细想冷静的容貌竟然觉得非常模糊。 放下电话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查询了114.如冷静所担心的那样,他首先查了这 个电话的登记。冷梅书屋。他皱了皱眉。不用再查了,这个书屋肯定是冷静所开。 因为他不止一次听心梅说起过这个书屋,当然,那时还只是个意象。好像心梅还为 书屋专门画过一幅画,但她死后,却哪里也没有找到。他在那里坐了好久,似乎要 想明白冷静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什么用意。最后他决定去冷梅书屋一探究竟。不管怎 样,心梅的朋友来了,他应该接待。 按照冷静提供的地址,林立很快就找到了冷梅书屋。从停车场走出来,隔着马 路看到那个门头,他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三年前他遍寻不见的心梅的最后一张画作 居然在这里,这让他似乎又看见了心梅,看见了那个早上。他的心忽然失了重,所 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脑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在 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等待自己恢复正常。他不知道心梅什么时间把这幅画给了冷静, 他也不知道冷静到底知道些什么。也许她把自己要自杀的原因透露给过冷静?他倒 希望如此,这样一来自己至少能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好解脱自己三年来已经 无法承受的重负。所以等他终于有勇气走近那门头时,他的样子很有些癫狂,就好 像《聊斋》里的某个鬼怪,迎着挂在墙上的桃符,纵然知道打击在即,却仍然义无 反顾。 其实依照寻找孟泛舟的经验,要想找到心梅的坟墓并不难。但冷静不想那么做。 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独自面对一座荒冢,更为主要的,她怕那样寻找会惊动了心 梅。她已经安眠了,就给她安静。也许在她身后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疑问甚至是非 议,但对于冷静而言,她更愿意相信一直安静地活着的心梅如今也正安静地生活在 另一个世界。她不想打扰她,尽管她很渴望接近她。所以等她跟林立说到了心梅的 忌日她要一同去上坟的时候,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林立斜坐在她的对面,感受 着她压抑的悲伤,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 已经是夏末了,清晨的阳光能够让人体会出温暖而不是炽热。林立的车只能停 在公墓的门口。隔着车窗向山坡上望去,整个公墓好像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 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与山坡上的苍松翠柏相辉映,在天地间书写着庄严与肃穆。 冷静开始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而那双捧着一束黄色菊花的手居然在 微微地打颤。她不想让林立感觉到她的异常,于是掩饰地笑笑:“就是这里?”林 立半侧着身向后望着她,能够感觉到她的笑容很苍白。但还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冷静就觉得那颤抖转移到了她的心脏。 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就好像空气中的氧分忽然被一个火球燃烧光了。那火球 烘烤着她的内脏却冰凉着她的手脚,让她体会到一种濒死的感觉。三年前的今天, 心梅就是在这种感觉中离开的吗?报纸上那个无助的背影又在她的眼前开始晃动, 晃醒了她短暂的失态。林立在问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我们走吧。”伸手打开车门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掌心的汗,密 密的,正在汇成水滴。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冷静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没有接收到过任何来自心梅 的心灵感应。她甚至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忽然切破了手,或者摔了餐具。 林立报上的噩耗,但又说人已经入土为安了,不必来了。她很愤怒,她在电话 里颤抖着质问林立为什么不通知自己参加葬礼。林立的声音很崩溃:“心梅不会让 你来的。我试图拉住她的。我不想让你看见她的惨状,十五层楼呀,掉下去!”冷 静就在他说的十五层楼里一下子晕了过去。 越往山坡上走冷静的理智回归得越顽强。她穿了一身黑色的短裙,黑色的高跟 皮鞋,只在胸口别了一支小巧的白色的梅花。这枚胸针当初还是心梅送给她的。心 梅说那是她满十八周岁的礼物,妈妈送的,虽不值钱,但有纪念意义。当时冷静拒 绝来着;但此刻,她很庆幸自己接受了这个礼物。这身无可挑剔的打扮如果出现在 写字楼那就是公关,但此刻出现在墓地,就让人明显地感觉到葬礼的气氛。她周身 唯一的色彩是那束黄色的菊花,此刻衬着她的脸愈加地苍白,而且冷峻。 似乎已经到了。林立带她离开了甬道开始穿插进墓碑。很快冷静就知道心梅的 安息所在了。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中间还隔着两座坟墓。那碑前有一个很明显的 标志:一支怒放的梅花,桃红色的,在冷色调的墓群里很是显眼。 冷静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私家侦探报告里的一句话:这个男人很喜欢梅花,经 常从固定花店预定绢制的梅花。据店主介绍,颜色各异,都是直接送到他的办公室。 她当初很忽略这句话的。心想既然他喜欢心梅,那么,喜欢梅花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为心梅本身就是一朵让人百看不厌的梅花,却不曾料到,那些梅花原来都到了这 里。 她马上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同时很注意地看了林立一眼。没有其他人。除 了她跟林立,再就是无言的墓碑了。而林立,似乎是对那支梅花毫不在意,但他瞬 间的表情没有逃过冷静的眼睛。他好像在压抑着满腔的愤怒,冷静有理由相信,如 果自己不在场,他会把那支梅花撕得粉碎。 阳光很好,却无法晒暖冰冷的墓碑,还有墓碑上心梅那冰冷的笑容。冷静半跪 在墓前,颤抖的手触摸过那张熟悉的面庞,一句话没说,泪先下来了。林立安静地 从她手里接过菊花,借着摆放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把那支梅花移到了一边。趁着冷 静只顾落泪的机会,他也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很显然,他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 一瞬间他的表情很让人奇怪:似乎松了口气,却又透着不甘。回过头来他再次对那 梅花动了手脚,这一次,梅花彻底消失在墓碑的后面,至少站在他的角度,看不到 了。 再看冷静。他很奇怪她的举动。他原以为她会大声地哭诉,至少能说一些想念 的甚至是责怪的话语。可是没有。她只是半跪在那里,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不停 地用手抚摩着心梅的照片,那动作已经有些癫狂了。 他没有试图安慰她。他知道,有些时候安慰只能起反作用。望着山坡下孤零零 地停放在那里的他的车,他告诉自己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哭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