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立的感觉相当不爽。林雪儿那阴阳怪气的眼神像一把刀,把他所有的伪装扒 了个精光。他看着林雪儿打车离去,自己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往哪里去。 昨晚疯得有些过头,今早离家的时候秦小慧还在睡着。本来他都是带她外出开 房的,不过昨晚秦小慧主动提出要去他家里看看。 他曾认真地考虑过,想把她娶了。可因为秦小慧有言在先,称不会嫁给他,他 便不敢造次,只怕连这点偷腥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所以等秦小慧主动说要去他家里 看看时,他心下窃喜了半天。他把这看作秦小慧态度的松动。短短三个月的交往他 已看出来了,秦小慧是个爱钱的主儿,只要物质上让她满足了,其他一切就搞定了。 因此,他不仅把她带回家过夜,还特意给了她一把家里的钥匙。他要让她住上一天, 以让她自己体会什么样的房子才叫做家。 他不知道秦小慧现在起床了没有,而以他现在的心情,也的确不想再跟她缠绵, 因此犹豫的结果是,他去了单位。没关系,秦小慧说了,她的男朋友要明天才能回 来,自己还可以再留她一晚。 林立这天有点忙。公司老总的老家来了几个客人,林立去机场接机后就成全陪 了,晚上在皇冠假日酒店已经订下了桌,他必须去帮着张罗。就为了晚上不能陪秦 小慧吃饭,他可是打了近二十分钟的电话许了一个法国名牌包包才把她哄笑的。 赶去酒店前,他却意外地接到了冷静的电话,破天荒地,她居然问他晚上是否 方便一起吃个饭。但他的确走不开,只好推辞了。冷静沉吟了片刻,这让林立意识 到她找自己可能不是吃饭那么简单。难道又是因为杜心梅? “要不晚上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宵夜吧。上岛咖啡如何?” 冷静倒是没半点勉强:“那好吧,我等你电话。” 放下电话林立不禁哼起了小调儿:“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他看不到电话 那端,冷静正把玩着一张自己与杜心梅的合影,她紧抿的嘴唇似乎在诉说着她内心 的挣扎。 北方独特的地理与气候,加上这本是一个流动人口稀少的海滨小城,造就了它 一直不怎么丰富的夜生活。 在上岛咖啡店,他们点了一壶铁观音。灯光下,林立方方圆圆的脸上泛着一层 油亮,使冷静不自觉地想到一个词:脑满肠肥。 自己跟踪这个男人快半年了。越是了解他越是不明白,当初杜心梅到底看上他 哪里了?想来在对待女人上他还是有手腕儿的,要不心气儿蛮高的秦小慧怎么会屈 就于他?不过在女人堆里,冷静绝对是个例外。如果不是为了心梅,她绝对不会主 动约这个男人出来见面。所以,她不给林立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约你主要想谈谈明天的事。” “明天?明天有啥事?”林立一头雾水。在他的内心里,他倒是希望自己能跟 冷静有点啥事,什么时间都行,可问题是,真的没有。 “看来你从来不在意这些事情。我其实很奇怪你当初为什么娶她。你并不爱她, 不是吗?”冷静的话从灯影里传来,有如她的名字。得,到底又转到杜心梅身上了。 林立就觉得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但他尽量克制住自己,把体内奔腾的酒精的燃点 压至最低。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明天怎么了?明天与心梅有什么关系吗?明天与我 爱不爱她有什么关系吗?” 冷静直视着他的眼睛,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当然有关系。明天是阴历的十 月初一,你们这里的民俗是给逝者上坟的日子吧?三年来,你从来就没认真地祭奠 过她,不是吗?人家怎么知道死去的人还有人疼有人管,不就在上坟日看坟头有无 祭奠吗?” 林立过了好半天才转过弯来:“你兴师动众地约我就为这事?是,我忘记了明 天是什么日子。你爱她,你记得,你在电话上给我提个醒不就得了吗?至于这样吗? 我他妈还得生活,不能天天为了个死人活着!” 沉默。冷静轻抿了一口茶,好像这样就能把林立压抑的愤怒一口抿掉。良久她 才又说道:“我的本意不仅仅给你提个醒那么简单。其实我常去看她。但她在这个 世上最后亲近的人是你呀。你怎么能轻易就忘记呢?” 林立费劲地咽了一口吐沫。他的眼前恍惚地出现了杜心梅苍白的脸。她把自己 堵在卧室外,温柔而又坚决地说:“我们离婚吧。我已经有别人了,这样耗着对谁 都不好。” 林立一直弄不清楚心梅是怎么知道他在外面玩女人的。他以为自己一直很小心。 但那天凌晨当他哼着小调回家的时候,却被杜心梅赶出了主卧,而且一直到她死,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再也没被允许踏入主卧一步。 杜心梅像个幽灵生活在他的家里,有形有色,却无声无息。最后离婚协议的达 成,对他们双方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只是他没有想到杜心梅的解脱来得这么彻底。 他一直以为她是在故意报复自己。要死你早死呀,还能给我留点念想,或者晚死也 好,反正要离婚了,等你搬出了我家,爱怎么死就怎么死,至少别死在我眼皮子底 下呀。林立就是怀着这样的幽怨来看待杜心梅的,即便有过痛也已减掉三分了。 “最后亲近的人是我?呵呵,你真这么想?其实我们早就该这样坐下来聊聊了。 是,我不是个好男人,你冷静从来就没有待见过我。我不是个好男人,但对她杜心 梅,我是真的捧在手心里的。可她怎么对我的?你俩关系那么好,难道她就没有告 诉过你我们已经离婚了?她就没有告诉过你我们老早就分居了?她就没有告诉过你 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 冷静低头给林立续上铁观音,借以分散自己的眼神。她的耳边再次响起杜心梅 从千里之外通过话筒传递过来的积压着幸福的声音:“他叫孟泛舟,冷静。我爱他。 如果他愿意,我宁愿为他而死!” “有男人了?”等她重新面对林立的时候,她的表情已经显得很茫然,“怎么 可能?她从来没有说过……” “得了吧。那男人我都知道是谁。孟泛舟,听说过吗?为她甚至离了婚。公务 员呀,离婚?甚至搭上了仕途。” 孟泛舟。冷静的眼前掠过他阴郁的表情。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如果当 初心梅真能跟了他,倒不失为一件幸事。唉,心梅! “那你能否跟我说说,心梅为什么要自杀?她没有理由呀。” “我还想问你呢!作为我本人,倒是愿意减少几年寿命来换取答案的。该死的 林雪儿把复印件弄丢了,要不我可能真的查出她的死因呢!” “等等,林雪儿?复印件?你在说什么呀?” 情急之下,林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看眼下的情形,倒也没什么可瞒着冷 静的,于是就把这些日子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冷静,临了说道:“本来我还以为这 下能弄清楚了,谁知出了这岔子?林雪儿说她不相信巧合,告诉你吧,我也不信! 我总觉得这小妮子留着一手呢。复印件?说不定她手里有原件呢!”他说得义愤填 膺,冷静望向他的眼神却是若有所思。两个人于凌晨时分怀着不同的心思离开了上 岛咖啡,而那时,外面已经开始起雾了。 柳杨外出学习了两天,本来计划第三天回来的,但因为惦记着秦小慧便搭上了 当晚的火车,预计早上八点到家。 初冬北方的夜已经很冷了。车窗外蓝黑色的天空飘着大朵的云,没有了色彩的 对比,看上去就像一团团泼墨,给人一种压迫感。后来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去认尸的 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夜的天空,柳杨便有了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好像那一切都 在预示着他的生活,正在迎来最为黑暗的一刻。 报警电话是一个早起遛狗的业主打的。天刚亮,那位业主领着狗出门方便,刚 放开绳索,那狗嗖的一声就没影了。 因为大雾,他看不清楚狗在哪里,就一路唤着狗的名字到处寻找,结果循声找 进了草坪,就看见他们家的狗正守在一堆衣服前呜咽。近前看他才发现那不是衣服, 而是一个躺倒在地的人,身下流着一摊血,已经凝固了。 三年前,在同一个位置,十五楼的女主人跳楼自杀了。三年后,有人再次喋血, 一下子就引起了人们的各种猜疑,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她跟十五楼的住户联系在一起。 警察直接上楼把睡梦中的林立叫醒。面对着秦小慧的尸体,他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的 确曾留宿在自己家里,但他同时声称当天晚上他因为有事凌晨才回家,回来后压根 儿就没看见过秦小慧,还以为她自己走了,根本不知道她何时会躺在了自家楼下。 全市哗然。媒体在头条打出了“昨日重现”的字眼。历史被重新提起,杜心梅当初 飘然坠落的照片再次上了报纸。 警方介入了调查。他们在林立的阳台上找到了曾经撕扯的痕迹,又在他挂在衣 柜里的一件秋装的内兜里发现了一张写满了韩语的稿纸。 林立一脸的茫然,说不清那张纸怎么会跑到自己的衣兜里。他说那是前妻抄的 一首韩语歌词,本来在秦小慧手上让她翻译来着,昨晚回来后他还找过,没找着, 便以为秦小慧带走了,就没再理会。警方到一所大学找了个教韩语的老师翻译了一 下,却赫然是杜心梅的遗书。上面写着她对自己的婚姻已经彻底死心,她多次向林 立提出离婚却没结果。如果哪天她遭遇了不幸,一定是林立所为,等等。 曾经风光无限的林副总经理被警方带走的时候表现得很无辜,但受屈的样子有 点夸张,给人以表演过头了的感觉。他在围观的人群里分别看到了林雪儿和冷静。 冷静的表情一如她的名字,而林雪儿的眼神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她更 多在想着的是那个叫杜心梅的女人,在时隔三年之后,终于从坟墓里爬出来开始为 自己报仇,如此执著,倒也不枉孟泛舟爱她一场。 当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随冷空气飘然而至的时候,秦小慧之死的热议才随着 雪花化掉了一些。案件仍在取证中。要从三年前杜心梅的死开始,那可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尽管林立一直喊冤,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他,包括法医依据尸检推测的 死亡时间,他离开上岛咖啡的时间正在其范围内。林雪儿有理由相信他在回家后与 秦小慧起了争执并最终导致他痛下杀手。起因是什么?那封信吗?没有答案。 这天晚上,当她挽了孟泛舟的胳膊踩着薄薄的积雪在外散步的时候忽然问道: “泛舟,你当初为什么就那么坚信她不是自杀呢?” “很简单,她没理由那么做呀。”他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她抚摸着 腹部那期待着做母亲的表情。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怎么会想到自杀呢?但他并没 有把这些说出来。他只是握紧了林雪儿的手,有些自言自语地说:“怀疑归怀疑, 但我从来没确定就是他干的。人人都说他当时是想救她的。” 林雪儿回握了他的手一下。现在他们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去谈论杜心梅了,就像 回忆他们共有的亲人:“知道我为什么从不附和你的怀疑吗?在我的印象里,林立 是个很能造声势的人,我本以为他没有杀人的胆量,但现在看来,他也算有种儿。” “这样的种儿不要也罢!对了,你包包里的东西咋办?你不准备把它交给警方 吗?” 林雪儿更紧地挽了他的手:“交给警方?不急吧。我们还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呢!何况,现在知道了冷静是她的朋友,我们是不是也该听听冷静的意见?” “冷静!”孟泛舟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自从那次在书屋喝过茶后,他们再也没 有单独相处过。他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冷静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是在刻意隐 瞒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同样让林雪儿感到困惑,所以她才没有主动跟冷静接触,更 没有跟她谈起任何有关杜心梅的话题。 “你最近还去书屋吗?见过冷静没有?”没有等到孟泛舟的下文,林雪儿干脆 追问道。 “没去过,也没见到过她。怎么?” “没什么。她最近好像老跟柳杨在一起,我从书屋那里经过的时候看见过好几 次。柳杨是我装修美容院时请的那个设计师,带我们去过书屋,记得吗?他是秦小 慧的男朋友,可怜吧?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瞎扯,怎么会跟我一样!”孟泛舟显然很忌讳这种比较。女人当然会热衷于 这些细节,而他想得更多的还是那本日记。“不知道那本日记到底写着什么。要不 回头找人翻译一下吧,当着冷静的面,根据内容再作打算如何?” 林雪儿做了两个放下袖口的动作,站定在寒冷的街头单膝一弯,嘴里允到:喳! 林雪儿说得没错,最近柳杨是一直跟冷静在一起。 自他从火车站出来走进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开始,柳杨就再也没过过一天好日 子。火车票帮了他的忙,使他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省却了不少麻烦, 但正是这种撇得清使他感觉到从一开始自己就抛弃了秦小慧。 尽管他已知道秦小慧跟林立之间的事了,但他还是不能怪她。自己抛弃她在先 的想法加上她的死抵消了她所有的错处。当这种事被放到了公众面前任意评说的时 候,无疑像被放到了显微镜下,没有什么是可以隐藏的,而他所能做的,只有默默 承受。他在秦小慧身后为她抵挡了所有的流言飞语,他以一个成熟男儿的心态,宣 称了什么是爱。 秦小慧下葬那天他在墓地遇到了冷静。 那天气温很低,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是那种冷冷的冬雨。他们都没有用 雨具。并肩站在她的墓碑前,面对着秦小慧年轻而又冰冷的微笑,柳杨很想大哭一 场,却是欲哭无泪。 冷静非常善解人意。她一句话都不说地陪伴在他的身边。有的时候,默默守候 本身就是安慰。这个在感情与人性的理解上受到了重创的大男生,在他挚爱的女人 死去后对外界封闭了自己的世界。他没有了朋友,工作也只成了一种机械的重复。 冷静很理解。当年心梅死后她也这样过,最后甚至为此离了婚。她的这种理解 有着感同身受的心疼,因此她的抚慰对于柳杨而言就有了麻醉剂般的功效:镇痛, 但却易于上瘾。而当柳杨最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年长自己七岁的 现实也无法使他回头,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她:他爱上了她! 晚上下班后柳杨再次来到了冷梅书屋。冷静不在。她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总 有一些时候找不到她。不过柳杨已经习惯了。他在靠近门口的位子上坐下来,等她 回来一起出去吃饭。 他的旁边有个报夹,夹满了当地的晚报。自从秦小慧出事以后他就没再看新闻 了,因为自己本身就是新闻,因此他对报纸和电视唯恐避之不及。此刻,那些晚报 就摆在自己面前,他无意中的一瞥,看到了一个貌似林立的照片。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拿起了报夹。 最上面是当天的晚报。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登着一则短讯,秦小慧案件的主要 嫌疑人林立因刑拘时间已到,但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两案皆他所为,因此,尽管他 有重大嫌疑,还是于昨日取保候审,等待警方的进一步侦查,等等。 柳杨看着这则短讯愣了半天,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取保候审,那就意味着警方 证明不了秦小慧是他杀的。就算不是他杀的吧,可秦小慧毕竟跟了他一场,而且死 在他家里,他怎么能一丁点儿伤心的感觉都没有?他很为秦小慧不值,进而为自己 不值。就这么恍恍惚惚着,他开始无意识地闲翻那沓报纸,于是就看到了那副已经 非常出名的照片。照片上杜心梅正站在十五层楼高的栏杆外,似乎在为一个优雅高 空飞翔动作作准备。 他就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冷梅书屋开业的前夜,他曾在还未启用的吧台 上看见过这张照片。尽管当时冷静动作很麻利地把那张旧报纸收了起来,但凭他设 计师出身的眼力,他早已把那照片看在眼里。只是那时的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 跟照片上的女人扯上瓜葛。如果可能,他现在也不要跟她扯上瓜葛。秦小慧可以不 跟自己,但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她能活着。 挂在门上的风铃传来悦耳的叮咚声,他抬头,看见冷静正走进门来。“啥时过 来的?” “下班后。忙完了?” “嗯。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去楼上拿点东西。” 冷静对于柳杨所有行为的包容基于:她答应过书屋的门永远向他敞开;他有着 跟自己一样的痛;他从不干涉自己的私人空间。比如刚才,他会问忙完了,但绝不 会问忙什么了。 所以她会放任他从出事后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在冷静看来,他就像一只走失在 人群里的宠物,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给他温暖及安全的地方。所以,在这天的 晚些时候,等柳杨在跟她交流完了晚报上林立的消息并谈了自己感觉不值之后,忽 然问她是否肯做自己的女朋友的时候,冷静虽感突然,但还是应付有余。当时他们 正在吃晚饭,大厅里吵吵嚷嚷。冷静望着折射到他眼里的霓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先不要忙着作决定。年龄以及曾有的婚姻的确不是问题,但那不是爱。 “而且,你根本不了解我。难道你就不怕我会比秦小慧伤你更深?” “秦小慧对我最大的伤害是她居然在我还爱着她的时候死了。你还能怎么伤我?” 冷静给他盛了一碗汤,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好吗? 等这案子了了。如果那时你还坚持那是爱,我就接受。好吗?”柳杨看她的眼神就 在那一刻开始模糊。模糊到在她脸上看到了秦小慧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