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过生日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 我的生日是阳历9 月11日。我所务职的城区派出所在我五十七岁生日那天,没 送蛋糕,送来的只是一个大信封。 信封里没有生日贺卡,更没装什么钱。我见过用信封送钱的,往外一倒,起码 几万,要是省政府办公厅用的那种大号信封,倒出十万来都没问题。不过,我见是 见过,但不是受贿,而是保释金,犯罪嫌疑人家属送来的,交钱把人领走,我则把 钱交给所里,所里怎么处理,我从来不过问,那是领导的事。 我忙得忘了生日的这一天。所里给我的信封里装的是一张表,不是发奖金的表, 不是提干的表,不是住房面积的表,不是思想汇报的表,不是家庭财产的表,连计 划生育的表都不是,而是退休登记表! “老木,表下来了,明天就要交上去。”给我表的是副所长,我的徒弟,叫我 叔叔都不够辈分。不过,他自从官比我大了之后就不叫我叔叔了。 当时我愣了一下,太阳穴上的伤疤发烫了。我气、我怒、我火、我恨、我恼的 时候,伤疤都会发烫,说明那里已经通红一片了。 这伤疤是十五年前抓一个毒贩子落下的,一点儿不英雄,见人都不好意思讲, 因为那毒贩子跑了。那个打猎出身的小混蛋隔河冲我干了一火枪,我以为是想要我 的命,其实是救了我的命,那颗大号铅丸打在了我身后一只突然出现的狗熊身上, 那狗熊临死前狠狠地扑了上来,一爪子撕开了我的头皮,给我留下了一个终身纪念。 这纪念在一个警察额头上,通常属于英雄标志,而对于我,只能是耻辱。尽管 那天在河边的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可我不敢编谎话,说自己与歹徒英勇搏斗, 歹徒放出了凶残的藏獒把我抓伤,在我昏晕之时趁机逃窜。 我知道有编这种谎话的同事,还为此立功受奖;也知道有喜好这种谎话的领导, 并为此大肆张扬。可我不敢。我属于胆小怕事之辈,关键是小时候跟阿爸撒了一回 谎,把老师臭骂我说成是表扬我,结果被阿爸吊在房梁上打得皮开肉绽,这使我牢 牢记住了阿爸的教诲:扯谎就是做坏人的开始! 我绝不想做坏人,因而,哪怕不立功受奖、不提干加薪、不出人头地、不流芳 百世,也不扯谎! 同样基于这个原则,我没有利用职权把户口本和身份证进行修改,使年龄被减 去十岁。我知道有一个女局长,通过我们派出所一下子年轻了十二岁,若有人要较 真,会得出她十岁结婚、十一岁生孩子的搞笑结果。她已经当姥姥了,可公开的年 龄是四十二岁,正在公示要当我们的副市长。我老老实实,多少岁就是多少岁,于 是在五十七岁生日这一天,接到了退休登记表。 五十七岁一刀切,一律办理退休手续,这是我们这个西南边陲县级市的土政策, 据说也叫改革,理由是五十七岁已经老了,应该主动给年轻人让出位置。 我不主动,我一个普通警察,虽然警衔级别相当于科长,可什么官也不是,让 什么位置?给谁让位置? “我老了,看跟什么比。跟稻子、包谷、白菜、青头菌、油菜花比,我老了; 可跟石头、大山、红河、林子、部族比,我还年轻着呢!”抓着退休登记表,我冲 到我们派出所副所长办公室,张嘴就喊。 所长一个月前被一刀切下去了,目前是副所长主持工作,不出意外的话,他就 是所长人选了。 “老木,别闹,我也不想所里少了你这么个干将,可这是上面的规定,不以我 的意志为转移。你是老同志,一定要识大体、顾大局呀。”身材魁梧得如同水牛的 副所长嗓子尖细,说话像猴子叫,可表情很严肃。 “我不是闹,我是按法律办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规定六十岁退休,那我 就不能五十七岁退。” “木果同志,咱这里不是法院,什么都讲法律,杀人犯也可以‘义正词严’地 为自己辩护。对不起,我只能执行上面的规定,上面的规定就是我的法律,你要折 腾,就到局里、市里去折腾,我没工夫跟你啰唆。你今天填表,明天交接吧。对了, 先把枪放我这儿。”副所长站起来,手一背,转身眼睛冲着窗外了。 窗外是一株夜来香,还有一棵香蕉树,果实已经被我们吃了,可没有人把它砍 掉而续栽上小苗,都是只管今天不管明天的主儿。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我天生只会骂街,不会吵架,尤其是领导一说上级如 何如何,我就面红耳赤,再也憋不出一个屁来。何况我在警界混的年头虽多,但没 有任何可供炫耀的资本,基本上没立过功,没受过奖,没上过新闻,没得过表彰, 凭什么跟领导叫板呢? 若说我将近四十年是吃饱了混天黑,那我绝对不服,只不过我破的案子确实都 不大。比如,小偷抓了八千多人次,案值最多的是一千五百六十八元、最少的是五 毛钱;吸毒的抓了两千多人次,真正的毒贩子只有三个;缴获毒品合计七十七克, 其中七克海洛因,剩下的是冰毒;妓女和嫖客抓了一千多人次,绝大部分被处以罚 款,劳教的一共九人,都是因为交不出罚金。早期还抓过投机倒把的、乱搞男女关 系的、喊反动口号的、扇领导耳光的、光着屁股在街上跑的、偷看女孩子洗澡的、 看电影不买票的,甚至自行车不安车灯和铃铛的、留长头发和穿喇叭裤的,还有唱 邓丽君歌曲的。 反正我每天都没闲着,对得起良心和政府发的薪水。至于没破大案,那是咱命 不好,碰不上,而一旦所里真有了大案要案,又迅速移交给局里的刑侦队,就是进 行配合,所长也不找我。在领导和同事眼中,我是个小人物,是个窝囊废,没人会 认真对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