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座城市三面环山,城市中间有一条大河穿过。 翻过北边的山就到了塞外。站在西山上,城里的老人讲,小时候空气没污染可 以望见五台山。城市东边的山最高,很雄伟,很厚实,像老牛的脊背,登上去可以 看见京包铁路和京张高速远远从冀北平原而来拥抱了城市又钻山远去。北方的山多 是秃山,这座山的山顶却长了一棵松树,很茂盛。松树见证了城市的变迁。 天不亮的时候,就有一队穿绿衣服的兵从山脚不远处的红色营房里喊着口号跑 上来,又跑下去。 那座山叫牛脊山,那条河叫小凉河,那座红色的营盘叫特勤中队。 还有两个月,副营职指导员卢纪锋就该升正营职了。 特勤中队是副营职单位,在中队呆了十年的卢纪锋这些天一直在想如果不在中 队了自己去哪里,干些什么。其实他是有过一次离开特勤中队机会的。 那是两年前,特勤中队还叫五中队,他是五中队指导员,正连满了升副营就要 到消防大队了,本来他也做好走的准备了,尽管有些舍不得。可就在这个时候,五 中队改特勤中队,编制为副营职单位,支队理所当然让他继续任指导员。卢纪锋很 高兴,既提了职,又没离开他的中队。可卢纪锋的老婆就不干了。 大家都管卢纪锋的老婆叫嫂子,嫂子是卢纪锋老家介绍的。见面那会儿他刚转 志愿兵,后来卢纪锋上了教导队提了干,老家就有许多人说嫂子命好。结婚后两口 子团聚主要是嫂子来队,中队后边是支队的家属院,来得多了就和许多干部家属熟 了。有的就说,这结了婚,不在一起,你又是农村的,可要看紧了啊。嫂子嘴上说 我们那口子本分着呢,却在暗地里使劲,一点儿一点儿把权威树起来。等到卢纪锋 发现染上“气管炎”的时候,早已迟了。后来有了孩子,嫂子来去不方便,索性也 就不走了,家里的农田给邻居耕种,在城里租了房子,过起城里人的日子。只是在 农村勤劳惯了,歇不住。特勤中队临着市里主干道,往来人很多,就在中队门口东 边租了一个小门脸儿,一边带孩子一边卖小杂货,夏天还卖冷饮,见战士们打电话 不方便,就又申请了一部公用电话。中队战士多,许多战士偷着溜出来给家里打电 话,打完电话还顺带买点儿小零食。卢纪锋自是头疼得很,和老婆说了多少次,别 开小店了,开的话也不要在中队旁边开,影响不好。嫂子说,不开小店我和孩子喝 西北风啊,在中队旁边开我是想有个依靠,再说我还想有了钱把你父母都接来呢。 卢纪锋争辩过几次,也没什么效果,倒是因为战士们常到她那里打电话,从她那里 了解了不少战士的心事,做起思想工作来占了先机,也就由她去了。 嫂子一听说卢纪锋还当指导员,就风风火火地到队上找他。听文书李强说去训 练了,就又追到训练场。正好卢纪锋在带着战士们挂钩梯,嫂子老远喊,卢纪锋你 过来。你没见我正忙着吗?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卢纪锋脸憋得通红,解下腰带,摘掉帽盔,跑过去。后面几个老兵嗤嗤地笑, 有两个结了婚的小声说,指导员这两天值班,晚上没回家,嫂子等不及了,于是新 兵老兵都跟着笑。 接着大家就不笑了,因为他们看到两口子正说着话,男人的巴掌却向女人的脸 抡了过去,女人捂着脸跑了。 那天不是卢纪锋值班,卢纪锋和中队长说晚上不回了。中队长看出了他的言不 由衷,就找来几个老兵,劝他回去,说是劝,其实是给他鼓劲。第二天卢纪锋到队 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精神状态却出奇好,训练挂钩梯连着给战士们示范了六 次都没歇一下。昨晚怎样道歉?怎样讨好?嫂子怎样惩罚他?是跪暖气片?罚站? 还是睡凉地板?外人实难猜测。 这件事卢纪锋很少提起。别人问,他就一笑,岔开话题。他只和两年后从总队 机关来挂职锻炼的中队长冯瑛说过。那时,冯瑛戴着一副眼镜,文绉绉的,很书生 气。他俩住一个屋,嫂子来队上追问这个月工资为什么少了一百。卢纪锋说,汛期 到了,小凉河下游受了灾,捐给受灾户了,嫂子没说什么。看见冯瑛白净净的,就 问新来的?还没回答就张罗着给冯瑛介绍对象。卢纪锋说,这是总队的冯干事,来 特勤中队代职的,就半年时间。嫂子不说这个话题了,寒暄了一阵就走了。冯瑛就 和卢纪锋说,你很那个啊。卢纪锋的黑脸便紫了,赶紧说,她其实人很好。冯瑛就 问两年前的英勇行为,说战士们都知道,说你在嫂子面前偶尔也露峥嵘。卢纪锋当 时解释说,女人嘛,爱面子,不愿让我再干中队了,要死要活的。后来我就哄她, 不在中队干就提不了职,提不了职,你和孩子就随不了军,随不了军,就领不了一 月二百多块钱的未就业随军配偶生活困难补助,户口也迁不到城里来。 学习、训练、执勤灭火、抢险救援,卢纪锋和他的兵们天天围着营盘转。光阴 就是这样,它流动的时候,感觉不到,等到回首的时候,才惊叹两年时间就在一转 眼间轻飘飘地过去了。 卢纪锋很感慨,也很苦恼,升正营职就要离开特勤中队,不当指导员了他能否 放心得下这个守了十年的摊子? 晚上,战士们洗漱后熄灯都休息了。战斗员孟凡斌搬了小板凳,到楼道里写家 信。指导员卢纪锋去查铺,看见孟凡斌就说,回屋睡觉去,明天再写。孟凡斌说, 我再看一遍,明天早晨就寄出去了。卢纪锋说,让你写情书啊,那么认真。孟凡斌 笑笑,没说什么。卢纪锋说,我可告诉你孟凡斌,战士不让在驻地搞对象。孟凡斌 站起来,不是搞对象,也不是山城的,是老家的女同学。卢纪锋说我看看。孟凡斌 赶紧蹲下把信封粘上了。 卢纪锋回身打算去班里转转,火警电铃就响了。 在路上,卢纪锋和指挥中心联系,指挥中心说,京包铁路线一个桥洞下液化气 槽车的气体泄漏,支队首长也正往事发地点赶,指示做好特勤器材准备。 半个小时后赶到出事地点,车老远就停了,一下车,战士们就有点儿打突。卢 纪锋也有点发毛,前面铁路线白茫茫一片,隐约能看见一个大家伙在往外喷白雾。 现场看护的民警见消防队来了,赶紧提供情况,一辆液化气槽车通过桥洞,天 黑没看见限高栏,给卡那了,司机当时就吓跑了。现在外围警戒都做好了,群众都 疏散了,铁路上也通知了,停发一切列车。 战士们心照不宣,都腻歪这种事。这要是有个星星火,就都交待在这儿了,所 以战士们宁愿打一天一夜的油罐大火,也不愿意发生这种事。因为那是靠力量作战, 而这是靠小心。 卢纪锋镇静下来。扫了一遍来的战士,所有人做好准备,检查全身有没有能产 生火花的物件。自己也检查了一遍,又互相检查了一遍,还是不放心,又逐一检查 了一遍。于是就分了工,司务长张俊敏带一班出两支开花水枪驱散槽车周围气体; 副中队长李志带战士吕小将利用可燃气体检测仪对现场泄漏气体的浓度不间断进行 检测;他自己带战士孟凡斌对槽车及周围环境详细侦查。 这边铺水带的时候,那边吕小将拿着的可燃气体检测仪就吱吱响了。李志伸出 两个手指,又伸出三个手指。大家都明白,现在液化气浓度是2.3%,在它的爆炸极 限1.5%至10% 之间。 卢纪锋回头问,怕不怕。水枪手米临杰说,有你呢。卢纪锋又嘱咐一句,小心。 大家点点头。 于是卢纪锋带着孟凡斌往前走。 从出发地到槽车是二百米,看着他们一步步挪过去,新兵白银生就抖,额头渗 出了一层细汗。 好容易把他们盼出来,支队参谋长也到了。卢纪锋简要汇报,说是个大家伙, 得有十四五吨,上面两个安全阀给限高栏刮了。参谋长说,铁道部、公安部都打来 电话,关注着事件的进展,抓紧堵吧,等太阳出来,气温一高,危险系数更大。 从器材车上取出木楔子,卢纪锋说,还是我和孟凡斌去吧,情况熟一些。参谋 长点点头。 又到了槽车下面,五月的天,槽车上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上罐就费了劲,好 不容易上去,掏出木锤和木楔就堵,刚砸两下,噗地顶出来,撞到孟凡斌门牙上, 满嘴的血。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了,卢纪锋铆足了劲又试了两次,都给顶了出来。 只好退下来。 这边也急了,堵不住,这么大的扩散面点燃是行不通的,喷雾水枪一直喷着, 眼见液化气雾范围却越来越大,就都有点躁。卢纪锋也急得直撮牙花,那边孟凡斌 把嘴漱了,门牙掉了小半截,赶紧和旁边的米临杰说,你说门牙掉了,她会不会不 理我。米临杰说,门牙掉了,命还悬着呢。孟凡斌说这要活着回去还得把牙补一下。 一个补字提醒了卢纪锋,抬眼望见路边修自行车的小店,眼前一亮,说抹点补胎胶 水试试。参谋长问,能行吗?卢纪锋说试试吧,不行就别管我们了,我和孟凡斌一 人用手堵一个就不下来了,你们这边抓紧驱散气体,没爆炸危险了就点。 白银生说我去和店主借。卢纪锋说,借个屁,人早疏散了,赶紧找了来。 找来胶水就又进去。抹了胶水,堵上去,孟凡斌手有点抖,看着指导员望也没 望他,一直看着木楔子和漏洞,就一下一下地砸,眼见着木楔子往里走,这次算彻 底堵住了,孟凡斌没忘伸出两个手指向后方晃了晃。都长长出了口气。接下来是防 护、拖车、倒罐,等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 一到中队,战士们就都瘫在了那里,累和乏倒是其次的,心里后怕啊。卢纪锋 说,大家吃完饭,赶紧休息,恢复过来后再搞战评。 卢纪锋吃完了饭,回到宿舍,掏烟吸烟,一掏没有,才想起来昨晚在战前准备 时都掏出来踩烂扔了。于是就喊文书李强,翻出五十块钱,说去买条烟。又嘱咐一 句,别在你嫂子那里买。李强自是图省事,径直在嫂子那里买了,顺便给老家打了 个电话,只是嫂子问谁买烟呀,他说是任龙买的。嫂子知道任龙在队上是个烟鬼, 也就没说什么。 点着烟,卢纪锋趴在桌子上写这次救援体会。写着写着就困得不行了,笔一扔, 躺在床上就着了。正睡得香,电铃又响了,赶紧起来跑下楼,上了车,问电话员, 是哪里的火灾?电话员说还是昨晚那个地方,就很纳闷,到了一看,和昨晚情况一 模一样,白茫茫一片,就去堵,正向前走着,整个就爆了,觉着自己飘悠悠地飞起 来,瞬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耳朵却钻心地疼,就出了一身冷汗,立时就醒了, 一看老婆来了,正拎着自己的耳朵呢,赶紧站起来。 嫂子说,都下午五点了,休息过来了没有? 卢纪锋先把门关上,倒上两杯水,自己兑上半杯凉的,咕咚咕咚喝了。 嫂子接着说,上午小孟子买雪糕和我说我还不相信,下午一看报纸就傻了,整 天干这活谁放心的下。今晚我陪你去你们朱队长家,反正你在中队呆了十年了,借 着这次升正营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到消防大队去。卢纪锋说,等等吧。 嫂子指着卢纪锋的鼻子说,我跟你说卢纪锋,咱孩子可就要上小学了,你整天 就和一帮兵伢子厮混,你长点出息好不好。你看人家桥东区消防大队赵克非和你一 年入的伍,看看人家多风光,孩子今年也上小学,早早就定了市里最好的阳光小学 了。 文书李强听见指导员办公室有声音,赶紧跑过来,推开门见指导员叼着烟耷拉 着脑袋,赶紧跑了。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蹑手蹑脚地回来,贴在门板上听。 只听指导员说,我是这么想的,支队战训科科长调整到别的岗位了,战训科长 的位置一直空着,如果支队领导信任我,我觉得我是能胜任这个职务的。我舍不得 这块业务,我应该搞灭火指挥。 嫂子说,亏你想得出,去什么狗屁战训科,你没有听说过家属院流行的话:消 防大队的干部天天在致富,司令部的干部背心加短裤吗?我问你战训科科长胡永钊 怎么不干了?那不也是清贫怕了去了消防大队,你卢纪锋这次不去消防大队你就等 好吧。说着甩手出了房间。 一开门,只见门口堵着五六个清一色的平头,一个说,我找指导员借支烟,一 个说,我欠指导员十块钱。嫂子哼一声,下楼了。见嫂子走远了大家又聚拢来,挤 进屋子。这个说,指导员你也真是的,嫂子说得没错,借着这个机会去消防大队吧, 今年我退伍了到时候还靠你呢。那个说,指导员看你那样子嫂子有那么可怕吗?赶 明我教你几下子。另一个说,你也强不到哪里去,我看指导员不是怕老婆是舍不得 离开特勤中队。 卢纪锋说,都出去吧。李强端进来一碗热面条,卢纪锋呼噜呼噜吃了,眼见着 天黑了。卢纪锋抽了支烟,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步,把工作交代了一下,就向支队 家属院走去。 朱峰支队长家他是熟悉的。那时朱峰还是副参谋长,去河南接兵,体检的时候, 看见黝黑敦实的卢纪锋就喜欢上了。到了部队,果然没看错,后来总队每次比武, 都带着他,回回都不丢人。后来卢纪锋提了干,副参谋长朱峰也逐渐走上支队长位 置,除了上下级关系,在常年的执勤训练中两人还有一种淡淡的惺惺相惜的感觉。 所以卢纪锋去支队长家也不见外,敲门进去,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卢纪锋先在客厅坐了,支队长家属孙展端来茶水,卢纪锋正问着孩子学习情况, 支队长就从餐厅过来了,把电视打开,说省台“警事聚焦”栏目要播液化气泄漏抢 险救援情况。卢纪锋说,我正想跟你谈谈感受。 正说着,有人敲门,卢纪锋老婆拿着大包小包进来,见卢纪锋也在这儿,一错 愕也没说什么,离卢纪锋远远地坐了。支队长哈哈一笑,说又闹别扭了,不过这次 厉害了,矛盾上交了。 正说着节目开始了。嫂子看着画面上自己的男人,远远的,模模糊糊的,穿着 防护服小心地向前走,就哭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娘俩怎么办啊。孙展 在旁边直劝。 卢纪锋说,我倒没什么,我身后那么多小家伙,都没成家啊,我上槽车那会其 实是最有压力的,我一失手,部队面临的是多少双泪眼啊。支队长对嫂子说,他比 我强,我只是想怎样把任务完成了,他想的比我更远一步,既要把任务完成了,更 要把自己的战士保护好。多年前那个断指的小黑让我心里一直有愧啊。 嫂子说,他就知道他自己,说着说着就又哭了,嫁给他就没过过安生日子,看 着我悠闲,其实天天悬着心啊。 到八月初的一天,一个扛着崭新少校肩章的警官在妻子的挥手中骑上自行车融 入到这个城市喧嚣的上班流中。他身后的女人看着远去的丈夫,想什么天天致富什 么背心短裤,那都是男人们的事,男人的事应该由男人去决定,只要人好,他就永 远是自己的,跑也跑不掉,飞也飞不了,自己要做的就是看着儿子一天天成长,等 着男人下班回家团聚,这也许就是生活的乐趣。这样想着,就有一轮红日跃过城市 那边的山蓬蓬勃勃地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