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战斗员孟凡斌起初不想下战斗班。按照家里的说法,出去当兵了,家里的农活 帮不上忙,就应该混出个样子来,考个学,学个车什么的,最次也得给首长当个勤 务兵,老家有点啥事也能去找你,要不你就别出去当兵,书不想念了就给我好好在 家种地。新训完以后,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参谋长喊,赶紧答到。下面却是四个字, 特勤中队。眼见着训练成绩不如他好的要么去了机关电话班,要么去了炊事班,有 的还给首长当上了勤务兵,想着父亲知道了又要说自己没好好干了,眼泪就要流出 来,刚一走神儿,旁边接他们来的干部就喊,站直了!孟凡斌一激灵,赶紧挺起胸 脯,两滴眼泪愣是含住了没掉下来。 上了特勤中队的车,把行李安顿好了,孟凡斌悄悄地问接他们来的于永,班长, 早就听说特勤中队指导员卢纪锋是个猛男,是吗?于永说,不清楚,不过你可以自 己去问问他。一扭头,看见他问的干部就在身后,一脸严肃,赶紧低下头,心里怦 怦直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卢纪锋? 到了特勤中队,孟凡斌被分到三班,一块儿来三班的还有米临杰。见来了新兵, 六个老兵就赶紧帮着收拾行李,孟凡斌赶紧摁住了,说班长您休息,我来。刚安顿 好,那边哨子响了,队上开了一个欢迎会,因为总队工作组要来,欢迎会很短。卢 纪锋最后说,新同志来了,老同志要好好带带,新同志也要虚心学习,尽快熟悉情 况,争取好成绩,尤其是总队工作组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掉链子。接下来各班又开班 务会,三班长于永说大家认识一下,老兵们先介绍,米临杰也自我介绍了,最后到 孟凡斌这里,孟凡斌噌地站起来,说其实俺们家不知道我来了战斗班抱水枪,不过 既然来了,俺就应该好好干。大家就鼓掌,孟凡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好好干争取 年底提个干什么的,于永赶紧拦住说,提干也不是一年就能提的。孟凡斌就说,那 就好好干起码对得起俺爹俺娘,还要对得起翟楠楠。老兵问谁是翟楠楠,孟凡斌说 是俺高中同学,俺俩都没考上大学,俺当兵她复读。又问你俩啥关系,孟凡斌说, 也没啥关系,她学文我学理话都没说过一句,俺偷偷喜欢她。大家都笑了,米临杰 赶紧拽他衣角,李荣生说光喜欢不行,还要把她娶回家。孟凡斌说,米临杰你别拽 我,今天不是俺媳妇,保不准明天就是了。这次米临杰也笑了。 于永把迎接总队工作组的任务进行了分工,班务会就散了。于永把他俩拉到一 边,说见了首长礼节礼貌知道吗?米临杰说新训队都学了。于永说,遇事勤快点嘴 皮好使点别给中队抹黑。 按照班务会分工,孟凡斌负责班里面的卫生。一扇门,两扇窗户,就反反复复 地擦。总算自己满意了,把于永叫来,于永看看,说还可以,先吃饭吧。哨子响了, 跑出去列队吃饭。今天是新兵来队的第一天,饭前唱《官兵友爱歌》,都吼着嗓子 唱。正唱着孟凡斌远远看见一只麻雀撞到自己擦的玻璃上,显然是擦得太干净了, 麻雀看不出有一层硬乎乎的东西挡着,不是撞蒙了就是激发了小家伙的倔脾气,越 钻不进去就越想钻进去,在窗户上直扑棱,还急出了一滩屎。看着自己擦了一上午 的窗户被糟蹋了,孟凡斌急了,当时就跑了调。好在歌马上唱完了,谁都没听出来。 等这边吃完了饭回宿舍,老远就见孟凡斌拿着笤帚缠了布条守在窗台前,卢纪锋就 问,孟凡斌你不吃饭在那儿干什么。 孟凡斌说,守着我新擦的玻璃,别给弄脏了。卢纪锋就感慨,这农村来的兵就 是不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总队工作组来了,带队的是总队齐参谋长。中队半小时前就接 到支队电话了,提前十分钟在大门口集合了,列队欢迎工作组。孟凡斌只有在新训 队开训典礼上才见到过四个星星的,很远,看不清楚,在队列里也不敢拔脖子,今 天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很兴奋。首长很慈祥地向大家 挥着手,边走边和卢纪锋说,以后不要搞列队欢迎这些形式了。孟凡斌本来很紧张 一下就放松了,看到大家鼓掌,就也使劲拍手,一边拍一边想自己什么时候也扛上 那个四颗银豆子的黄牌子回家乡。齐参谋长走进院子,鼓掌自行停下来,孟凡斌却 还使劲拍着,整个队列就他一个声音,很不协调,好在工作组已经进了院子,于永 就瞪了他一眼,孟凡斌一愣,赶紧停下来。 工作组检查很细致,特勤中队是连续多年的标兵中队了,硬件软件建设都很好, 上级来人了,支队总安排到这里。卢纪锋对这些也娴熟了,先领首长到哪儿,后带 首长看什么,在车辆前介绍什么,在俱乐部里说什么都不温不火恰到好处。总队长、 政委来过几次,当然也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老基层干工作很出色。除了师长,他还迎 接过将军来检查,至于地方领导来慰问什么的就更别说了,是见过大世面的,所以 他知道首长们想了解什么,工作组想看到些什么,掌握什么情况,甚至有时还故意 留下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小破绽,好让工作组的检查有所成就。 看完了一层的车库,卢纪锋把参谋长一行带到二楼战士宿舍,前面参谋长进屋, 工作组郭参谋就把手伸到门框上沿划一下,陪同的支队参谋长笑着说,标兵中队卫 生若过不去就笑话了。郭参谋不好意思地说是是。 参谋长一进屋,任龙就喊一声起立,三班八个人便齐刷刷地从小马扎上站起来, 说首长好。参谋长和蔼地笑笑,示意大家随便些。参谋长一边看一边问,夏天热不 热,冬天冷不冷,出警回来能不能吃上热面条洗上热水澡。看着班里面的空调和电 脑,听着战士们说,参谋长就感慨,说我当兵那会儿,还住平房,夏天一下子就晒 透了,冬天盖上两床被子再把大衣压上还是暖和不过来。就嘱咐战士们,条件好了, 就应该把战斗力也提高上去。末了就问还有什么想法和建议。卢纪锋还没说出口, 前面站着的孟凡斌说,首长你挂钩梯是不是比我们指导员还快。其实他想接着说, 肯定快极了,要不怎么能当参谋长。一眼看见卢纪锋眼珠子像要瞪出来,赶紧把话 咽了回去。 齐参谋长人到中年身体难免发福,这爬梯子的话随行人员听了很尴尬,气氛就 很沉闷,支队长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卢纪锋那边已经紧张得要一屁股坐到地上, 孟凡斌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参谋长笑笑,没有回答,却说这个小战士有意思,就问 你是哪里人,你姓什么啊。报告首长我姓孟凡斌,参谋长一愣,笑着问那你叫什么 啊,就都笑了,孟凡斌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家彻底领略了农村战士孟凡斌的可爱。没事的时候,都爱逗他。一次周末, 看见孟凡斌在水房洗衣服,李荣生就把自己所有的脏衣服拿到水房,一边装模做样 地搓,一边说,孟凡斌你说这衣服咋就洗不干净呢。孟凡斌说,天底下哪有洗不干 净的衣服。李荣生指着自己满盆的衣服说,不信你试试,我从穿它就没洗干净过。 孟凡斌说,试试就试试。就丢下自己的洗衣盆,卖力气地给李荣生搓起衣服来。李 荣生嘴上说我再去买块强力皂来,脚下却跑到班里和于永他们打拖拉机去了,一边 打一边偷着乐,闹得对家于永和任龙还以为这小子来了两套拖拉机,就打得很谨慎。 打到最后一看原本就是一堆烂牌,还让他给赢了,知道真相后两人气得直跺脚。 山城盛产长城葡萄酒,色泽鲜艳,味道纯美。八一建军节的时候,共建单位送 来两箱葡萄酒,晚上会餐时卢纪锋说,今天过咱们自己的节了应该庆祝一下。就让 于永把酒打开,每人都倒了一碗,这边刚要举杯庆祝,刚下岗的李强就跑过来说, 孟凡斌你的信。孟凡斌就追过去要。刚离开座位,任龙把他的酒碗端过来,咕咚喝 下一大半,又拿起醋壶给他兑满。孟凡斌回来,这边都已经喝上了,一个个有滋有 味的。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小口,噗地都吐了出去,这哪是葡萄酒,这分明就是醋! 任龙紧绷着笑说,这是山城特产的葡萄酒,用不熟的葡萄酿制的,喝小口不觉得味 美,一口气喝下去才知道其中滋味。孟凡斌半信半疑地端起碗,就捏着鼻子喝下去, 嘴里面酸涩得不得了,直拍腮帮子,一桌人哈哈笑了,孟凡斌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也 笑了,一顿饭就吃得其乐融融,格外香甜。 孟凡斌饭吃得香,觉却没睡好,因为信是父亲来的。吃完饭打开信,父亲问, 在部队干得怎么样,进步没有,是不是被某位首长看上了或者进了司机班。孟凡斌 一直没敢告诉家里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抱着水枪打火的兵,更没敢告诉家里每次出警 都是危险重重。父亲还说,以后有亲戚出门顺道看看他。这要知道了我是个排头小 兵,老爷子还不失望坏了,就心里烦。蹑手蹑脚起来跑到厕所装模做样地蹲坑,掏 出烟来抽烟。孟凡斌不吸烟,但他衣兜里面常装着烟,老兵任龙告诉他,学会抽烟 那简直就是学会了享受生活,打火回来累得够戗,躲在水房里抽上一支烟,那简直 舒服死了,晚上站岗的时候抽上一支烟,就不觉得冷和害怕,心烦的时候抽上一支 烟,那忧烦就立马烟消云散。孟凡斌受这种思想毒害,就也吸烟,但不常吸。因为 每次摸着烟盒,就想起父亲为了供他和弟弟上学把抽了二十年的烟给戒了,心里就 愧疚,所以他轻易不吸烟,只是晚上站流动岗才抽上一支提提神。 烟抽了两支,忧烦没减,却越抽越烦,就溜下楼到院子里转转。山城八月的深 夜,寒气很重,孟凡斌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又掏出烟点上,那边门岗看见火 花就问是谁,孟凡斌一听声音是米临杰,就走到门岗前。在中队里孟凡斌和米临杰 的关系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很铁的那种。其实刚来的时候米临杰看着孟凡斌憨憨的样 子很不屑和他在一起,米临杰是城镇兵,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后来两名新同志配 合着训练六米拉梯,米临杰怎么也不能在瞬间登上梯子,有一次还差点把裤裆扯了。 卢纪锋急得直跺脚,就差骂他是笨猪头了。米临杰给自己找理由说孟凡斌扛梯子有 问题,建议和于永配合。和于永配合了三遍,一遍也没爬上去,卢纪锋和孟凡斌配 合着做了一遍,却出奇的快。米临杰不说什么了,老兵嗤嗤地笑,说毕竟是新兵蛋 子,米临杰觉得窝囊极了。到晚上的时候,孟凡斌把垂头丧气的米临杰叫来,说咱 们一起接着练,肯定能行的。那时还是三月份,山城春寒料峭,两个人趁着月色连 着练了一个礼拜,米临杰彻底掌握了技巧,看着孟凡斌冻得流血的手指,曾经是城 市酷哥的米临杰感动了,把自己掖在箱子底下的那些名牌护手霜防冻液什么的都拿 出来堆到孟凡斌手中。望着那些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孟凡斌赶紧说干吗见外,咱新 兵不蒸包子也争口气。米临杰就觉得孟凡斌很男人,两个人的友谊明显要比其他人 深一些。 孟凡斌掏支烟要给米临杰点上,米临杰一看是山城两块钱的钻石牌烟,就说抽 我的吧,掏出自己的新石家庄,点上一支把剩下的半包烟塞到孟凡斌衣袋里,孟凡 斌也没推托。米临杰就问这么晚还没睡有心事?孟凡斌说老爷子来信了还是那事, 你说我该怎么办。米临杰有些老成地说信来得正是时候,今天听文书李强说,支队 选拔新司机呢,中队有四个名额,我看这是个好机会。孟凡斌说你看我行吗?米临 杰说不好说,试试吧,高卫华和李雪双是总队的关系,孙欣欣是财政局的关系,剩 下一个名额就看你怎么争取了。又说,通融通融指导员应该差不多。 正说着卢纪锋来查岗,见他们俩在这里,就问是谁的岗。孟凡斌犹豫了一下鼓 起勇气说,指导员我想学车。卢纪锋说,大晚上的说这些干什么,赶紧回去睡觉。 孟凡斌说,家里来信了说盼着我出息呢。卢纪锋说,今年恐怕不行明年再说吧。孟 凡斌心里就凉了半截。 躺在床上,听着旁铺李荣生的鼾声怎么也睡不着,就琢磨指导员的话,啥意思 呢,是给我某种暗示还是指导员有顾虑?都知道卢纪锋是个生猛的男人,从来不讲 歪的邪的。就胡思乱想,掂量高卫华、李雪双和孙欣欣,哪个也比不了,要是自己 也是个关系兵该多好。就有点灰心,盘算着怎样写封信给父亲解释,不都是当兵吗, 在哪儿都一样。后来又想正是秋收时节,天不亮父亲母亲就要起床,套上牛车,装 上满满一车大粪赶到田里,把粪撒了,再装上一车玉米回家,等大粪和玉米都拉完 的时候,就该耕地播种小麦了。小伙最怕过麦收,老牛最怕过秋头。父母岁数大了, 不容易啊。自己今年都二十了,作为长子没尽孝心,作为大哥没考上大学没给弟弟 带好头。又想那个女同学翟楠楠,给她去过一封信,音都没回,就发了狠,牙齿咬 得格格响,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争口气。恰好旁边任龙起夜小解,就嘟囔一句,这 小子怎么也睡觉磨牙?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任龙就说孟凡斌你赶紧吃点打虫子药吧。还没等孟凡斌 说话米临杰问为什么,任龙说我昨晚听见他磨牙了,这晚上磨牙定是肚子里有虫子。 孟凡斌说我没虫子。任龙说,我没当兵的时候晚上也磨牙,我妈给买了打虫子药, 第二天就拉出来一团虫子。旁边于永说,恶心。大家都停下筷子,瞪着任龙,只有 孟凡斌依旧闷着头两眼无神地吃他的饭。任龙似乎成心要给大家的早餐添点作料, 接着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你想吃到肚子里的饭都被虫子吃了,你能好得了? 任龙哪里知道,一句堡垒从内部攻破点醒了孟凡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任龙 再说什么他都没听进去,只是想着吃饱了请假去办自己的事。 三天无事。到第四天早晨检车的时候,卢纪锋骑着自行车来了。李荣生见了老 远喊一句,指导员早啊。卢纪锋却阴着脸,早个屁,告诉值班员集合。 队伍集合好了,卢纪锋走到前面,眼睛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却不说话,背 着手在队列前走了两趟。都毛了,预感着指导员是不是又要发飙了。发飙是任龙他 们那批兵的说法,因为他们觉得指导员狠起来有壮士扼腕或者是勇士去秦的那种悲 壮慷慨。他们见过三次指导员发飙,一次是在那年总队大比武中,卢纪锋有一个表 演项目,单杠大回环,上了杠子就开始转,转到一百五十圈,只听卢纪锋一声大吼, 声振四方,又转了两圈脱手空中翻转两周稳稳落到沙地上,一下就把其他支队给震 了,都问这是外借来的吧。总队机关通讯班的小女兵们更是不顾及在主席台上观看 比武的各级首长欢呼雀跃起来,到比武结束的时候,有两个女兵还追到卢纪锋面前 非要签名不可。又一次是在火场上,那次特勤中队出火警,小凉河边四合院着火, 任龙和于永先进去侦查,一开始有点儿轻敌,打算把水枪架进去打火,进去一看就 慌了,一个液化气钢瓶正着得欢,瓶身已经吱吱响,知道这是爆炸的前兆,跟进来 的卢纪锋大吼一声,趴下!冲进去拎起钢瓶就往外跑,几步跑到河边往水里一投, 刚入水就爆了,溅起老高的水花,任龙和于永半天没回过神来。还有一次,是卢纪 锋正带着战士们训练,忽然接到老家的电话,没人注意他脸色的变化,据当时站岗 的任龙说,卢纪锋愣愣地走到中队西北角的围墙,默立片刻忽然大吼一声,一拳捣 出去,那块墙砖竟齐整整地被从墙上打出,露出外面的马路来。后来大家才知道是 卢纪锋祖母病危,让他赶紧回家,卢纪锋考虑到马上年终落实《纲要》验收了,又 是老兵退伍的关键时期,忠孝难两全,就硬生生地把痛苦埋到心里了。 果不其然。只见卢纪锋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啪地摔到地上,不像话,简直不像 话,就为一个学车名额都找到我老婆那边了,还挺有策略,别以为我怕她,在原则 问题上我卢纪锋宁死不屈。我卢纪锋是有的时候顶不住上级领导的压力,但起码你 应该把工作做得大家都服你。哪次入党、学车、转士官不是大家选?是关系兵不怕, 只要你把工作做上去了,没有关系更不怕,跟我卢纪锋当兵只要当好了,我卢纪锋 不会对不住你们。都知道我卢纪锋不吃这一套,今后就少来!说到这里他指着不远 处自己摆摊的老婆说,更不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传到不懂文化的娘们儿那里。 谁的东西谁拿回去,好好写份检查。 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注意孟凡斌当时的脸色和午饭后他干了 什么。 到吃晚饭时,米临杰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孟凡斌中午出去还没回来,卢纪锋脑袋 嗡的一下也大了,赶紧派人里里外外地找。中队院子里自是没有,就问中午谁的岗。 于永说,中午站岗时孟凡斌说去超市买点东西,跟指导员说过了,一会儿就回来。 卢纪锋说,他哪里和我说过,出示假条了吗? 于永说,以为他和你说了,又能看见他,就没要。从超市出来见他拎着个袋子 往山那边走了。 卢纪锋带着于永、李荣生、米临杰就往山上跑。 到了半山腰的小亭上,一看没有,就继续向上找。跑到山顶那棵松树下,李荣 生用手电一晃说好像有个人。就围过去,正是孟凡斌。见他斜靠在树干上,衣衫已 被露水打湿,右手紧握着的是板城烧锅酒的酒瓶子,只剩下个瓶子底,人早已酣睡 不醒了。 大家替换着把他架起来往山下背。秋风吹来,松涛阵阵,瑟瑟地冷。看着山下 城市阑珊的灯火,卢纪锋很伤心,多年前自己不也是这样求成心切吗?却没有像他 这样,只是发狠怎样把挂钩梯突破十六秒,就很感慨,这时代真是不同了。 回到中队卢纪锋说,把孟凡斌安排到我房间睡。战士们就把孟凡斌衣服脱了, 拿出棉被盖上。卢纪锋就守在床边,到了后半夜就听到孟凡斌嘴里呜噜呜噜说起话 来,起初卢纪锋以为说的是梦话或醉话,后来一摸孟凡斌额头竟是发起烧来。赶紧 把卫生员叫来,给吊上药瓶子输液,卢纪锋也忙着给孟凡斌摩挲耳朵败火,渐渐地 烧退下去天也就亮了。 中队起床号一响,孟凡斌一骨碌爬起来找衣服,看见卢纪锋靠在椅子上,很吃 惊,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卢纪锋站起来伸个懒腰,说你小子害得我一宿没睡,别动 先歇着。就让炊事班先给孟凡斌做碗热面条,卧上两个鸡蛋。 吃完早饭,卢纪锋召集开了个支部会。散时卢纪锋提议召开全体军人大会,李 强就吹哨把战士们集合到中队三楼学习室。大家都知道昨天的事,孟凡斌坐在后排, 谁也不好意思议论什么。 卢纪锋和其他中队干部进来,学习室便更静了,李荣生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声。 卢纪锋上了讲台,两个拳头支在讲桌上,今天召集大家开会,议题只有一个, 我向大家检讨,昨天我处理问题太武断、太粗暴,使战士受委屈离队,我这个指导 员极不负责任,没有顾及战士的感受。 说到这儿卢纪锋停顿下来,环视了一下学习室,我来特勤中队时,也是一名水 枪手,当时我和我的老班长说这有什么出息?后来我发现老班长左手无名指短半截, 就问他怎么回事,他总是笑笑不告诉我。直到我第一次出火警,抱着水枪看着大火 纷飞怎么也不敢向前冲,老班长从后面过来,左手托着我的胳膊,右手紧攥着水枪, 说卢纪锋你知道你的职责吗?你不抱枪,我不抱枪,谁来灭火,谁来打仗?他左手 放下我的胳膊,把那个残缺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想知道手指是怎么断的 吗?我告诉你。这时火势一下子大了,呜呜直响,老班长却向前跨了两步,接着喊 我这个手指就是抱水枪灭火时被烤炸了的窗户玻璃砸下来割的,卢纪锋你敢不敢跟 我向里冲? 孟凡斌慢慢站起来说,对不起,指导员,是我不争气。 卢纪锋示意他坐下,慢慢把拳头张开,双手垂下来。接着说,那次仗打得异常 艰难,我们组织了八支水枪火势也没见小,那会儿我感觉脸上的皮一层一层地往下 掉,耳朵嗡嗡直响,嗓子也哑了,看着旁边的老班长那么沉着,那么坚毅,我第一 次懂得了什么是消防兵,什么是天职。就在这时头顶一根横梁带着火往下掉,我当 时就蒙了,立在原地,老班长把我向后一推,横梁就下来了,老班长就再也没出来。 卢纪锋慢慢垂下头。十年了啊。 所有人第一次见到两滴亮晶晶的眼泪从铁汉脸上流下落到地上。后排坐着的孟 凡斌已经啜泣有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