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郭韬对中国地图有种病态的迷恋。办公室里挂上一幅可以理解,书房中也来那 么一张印刷品,就未免显得怪异。以他的身份,市里市外的书法家争相结交,什么 样的作品弄不到?但那些花鸟虫鱼与“难得糊涂”之类的条幅,都在客厅,书房还 愣是没有。他喜欢那样的感觉:随时可以放眼全国,随时确认自己的位置。 慧眼观景,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非山看水非水,最后再回到起点, 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郭韬看地图,已经进入第二重境界。面对地图,他的眼睛 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肉眼,能自动画出等高线。 在郭韬眼里,地图绝非平面作品,而是一片广袤无边的森林。那一个个黑色的 点,都充满着树木的质感,高低不平,落差巨大。北京、上海以及省会城市,是危 乔或者大乔;中等城市是中乔与小乔;至于他栖身的这个号称市但其实只是县城的 所在,则是一株低矮的灌木。在危乔、大乔、中乔、小乔重重叠叠的遮挡之下,这 株低矮的灌木自从出世便注定只能可怜地生长:阳光被乔木宽阔的枝叶屏蔽,营养 被乔木悠长的根须夺取。而其中的居民,就像蓬蓬蒿草,长年累月生活在阴影之下, 为了抢到从枝桠缝隙中偶尔漏下的缕缕细碎阳光,不得不拼命拔高。 “从门到窗是七步,从窗到门还是七步。”中学课本上选有前捷克斯洛伐克共 产党人伏契克的作品《二六七号牢房》,开头这两句郭韬印象深刻。他对这个小城 的印象便是如此。只不过他想略微改动:从底到顶是正处,从顶到底还是正处。他 必须在这牢房一般的去处,活出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自己。贝多芬的志向是扼住生 命的咽喉,他的志向则是扼住这个城市的咽喉。 这个想法您或许认为过于疯狂,未免荒唐,但他自有道理。从喜好吟诗弄文的 书生到政治狂人,这中间的道路,可以想见,绝非风正一帆悬的坦途。我想说的是, 个中曲折其实很有意思。 信不信由您。 祖籍河南信阳,但却在马山出生成长;马山虽然号称山,但其实是渤海岸边的 一座港口城市。生于江淮之间的信阳却长于渤海湾的马山,这种经历让郭韬长期以 来缺乏故乡观念。他不知道自己与大地相连的脐带何在。情绪激昂时这让他轻松, 感觉了无挂碍;精神低落时这令人伤怀,顿感萍身无寄。大学毕业前夕,这种感觉 最为强烈。他是1990年的毕业生,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一年的分配结果普遍很 差,基本以返回原籍为主,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当然农村户口除外。 郭韬毕业于北航,当时的正式名称还叫北京航空学院,专业是飞机发动机设计。 从首都回到县城,这个巨大的落差那时对他远远算不上垂直打击。马山虽小,可有 他心爱的女孩儿。如今他已学成归来,头顶天之骄子的隐约光环,身价应当有所提 高;而那个态度暧昧的姑娘不过幼师毕业,在郊区当孩子王。 姑娘叫陆俊,个子不高,形容俊俏,名如其人。美中不足的是皮肤微黑,倒将 满口的白牙衬托得如同玉石一般温润光洁。郭韬双脚刚一落地,顾不上报到,匆匆 洗个澡,便骑车去了郊区的三小。 刚刚放学,校园里不时可见三三两两的孩子。郭韬在校门口略微一停,擦擦额 头的汗,摸摸衣领,整整腰带,掸掸裤腿,然后进去,举起右手,略一停顿,敲门。 陆俊开门,脸上一阵绯红。她下意识地抬手将几丝乱发拢到耳根后面,敞开门 说:“你回来啦?” 郭韬喉咙动了动,但没能出声,只是点点头。 落座上茶。夕阳斜射入户,光柱切开两人,恰似两个世界。无数的尘埃在光柱 中沉浮飘舞。漫长的片刻之后,陆俊说:“你怎么回来了呢?” 郭韬闻听,内心生疼。尽管他明白陆俊的意思是他不该自降身价,回此僻地一 隅,至少应该落户滨海——马山的上级城市,但还是愿意将之解读为陆俊潜意识中 的拒绝,因为某个未必存在的男人。 “学校就是这么分配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你是没有想吧?” 这倒是真的。同学们并非清一色地下放。还是有幸运儿到了地区、省城,甚至 是首都。可郭韬不愿做那样的努力。那不是他的性格,也有违他的人生信条。 “我愿意分回来。原因你是知道的。”郭韬抬眼寻找陆俊的眼睛,但陆俊的眼 光却始终保持着交错的角度。她旁边的书桌上,那本郭韬赠送的《婉约词》还在, 只是上面压着好几本教材。 郭韬最后进了船舶修理厂。理由是那里也有发动机,近乎专业对口。既然如此, 那就只能下车间,当技术员。从北京回来,至此可谓一落千丈。可想想自幼在此生 根发芽,同学多,亲朋熟,况有美人相伴,夫复何求?然而很快,他的情绪便发生 逆转,原因很简单,在于陆俊态度的变化。 虽然专业是理科,但郭韬对唐诗宋词却很是痴迷,工作之后,依然手不释卷。 陆俊对此颇有微词。她说一个大男人,应当有事业心。在学校读书是本分,出了校 门还死捧书本,那就是不务正业。 两人由此逐渐疏远。对于郭韬而言,当然是个痛苦的过程。他眼睁睁地看着丝 线清脆地绷断,但却无能为力。假如身边有亲爱的人,小城生活自会充满温馨;如 果没有,那么小城便只能出产憋闷。憋闷的直接后果,是郭韬发表了平生的第一篇 散文,题目叫《活在小城》。 这本是生活中一朵再小不过的浪花,很快就化为泡沫,沉入郭韬记忆的湖底。 因此,当真正看见文章印上报纸的那一瞬间,他简直是热血沸腾。郭韬兴奋地四顾, 希望有人看见,彼此同喜,惜乎这报纸在车间向来缺乏知音,更兼工人们几乎无有 读报习惯,即便看,也只是看晚报的娱乐消息和体育新闻。 无人打扰也好。郭韬蹲到角落里,仔细阅读这篇他早已忘怀的文章。正美着呢, 工友老杨经过,随口问:“小郭你干吗呢,抱着它看?就这破报纸,引火不着,擦 屁股嫌硬,今天上边难道开了花儿?” 郭韬扬手冲他一摆,“上面有我的文章。” 老杨凑过来瞥了一眼,“给钱不?多少钱?” 郭韬说:“八成给吧,还不知道。” 老杨是老资格,主任都是他带过的徒弟,因此他在车间能当三分家,无人敢惹。 老杨说:“不知道给不给钱,你还写那玩意儿干吗?有时间多琢磨点儿技术,年轻 轻的,别老不务正业!” 要搁往日,郭韬肯定有话回复,可那天心情好,便没计较。好不容易等到下班, 他买点儿水果,带着报纸,就朝三小赶。然而赶到目的地,却吃了闭门羹。敲开旁 边的门,出来一位跟陆俊年龄相当的女教师,以前曾经碰过面的,却不知她叫什么。 她打量郭韬一眼,“你是……” “哦,我是她同学。” 女教师略一思忖,“她刚跟市委办公室的王秘书出去。去了哪里,我可不知道。” 郭韬的手一松,水果兜子应声落地。 剧烈的疼痛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隐痛。你无比难受,但却找不到疼痛的部 位。此刻,在郭韬的心中,陆俊的形象越发金贵,越发美好。不,也不是这样,强 烈的嫉妒其实已经完全淹没了现实。她相貌如何,旧情深厚与否,都不再重要;重 要的是,一个男人打算抢走他的女人。按通常思维,他应该立即采取行动,把女人 夺回来,但这个思维的定义域或者值域都不包括郭韬。他绝对不会跟谁争夺女人。 哪怕她是七仙女下凡。他希望凭借自己的才能,或者说是人格魅力,将女人吸引过 来。虽然不能苛求对方投怀送抱,但也别指望他屈尊以求。 撑了一段时间,他到底还是没能撑住,打算将样报寄给陆俊,同时附信一封, 邀请她暑假时去大别山游玩。“行人临发又开封”。一切就绪,准备封信时,他又 改了主意。反正类似的邀请已非首次,此时再说,等于低头;再则报纸太大,她未 必明白自己的意思,或许会错过那篇文章。怎么办呢?将文章单独剪下,用红笔强 调自己的名字,然后封信,贴上邮票,直接投进邮筒。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等待竟然会如此漫长。 最初郭韬报到时,接待他的是厂办秘书小郑。圆圆的脸上配副眼镜,怎么看怎 么像二饼。看看介绍信,他扶扶眼镜,打量郭韬,“真是不容易,想不到我们厂里 也能分来大学生!” 郭韬矜持地笑笑,“不是我们,是咱们!” “二饼”颇感意外。他表情复杂地看看这个愣头青一般的家伙,片刻后说: “好啊,咱们厂后继有人。这个厂早晚是你的。大学生,那是正儿八经的人才呀。” 至少表面听来,这话是友好的,但郭韬却不领情。笑话。这么个破厂,要它作 甚?将来具体干吗还没想好,但无论如何,他肯定不会对修船厂感兴趣。 那篇文章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厂里。厂长得知,甚为重视,有心将他调进厂办。 消息最初是“二饼”传达过来的。他消息灵通么。从车间到厂办,那是上调,相当 于提拔重用,论理郭韬该买个人情,但却没有。他嘴角一撇,“我才不去呢。我学 技术的,到厂办弄那些无聊的文字材料干吗?” “二饼”立即将心放回肚子。他扶扶眼镜,笑着拍拍郭韬的肩膀,“到底是大 学生,有见识!” 缓慢而凝固,是小城生活的特性。那篇近乎牢骚的文章所激起的丝丝涟漪,很 快就被死水吞没。这期间,陆俊从郊区的三小调进城区的二小,然后订了婚,未婚 夫就是市委的王秘书,大号王东峰。又过了半年,市委组织部长来修船厂调研,期 间问厂长:“听说你们厂里有个才子,在《滨海晚报》发表过文章?” 厂长随即将郭韬召来。落座之后,部长亲切地拿起一根香蕉,遥遥示意,招呼 他自便。“二饼”赶紧泡杯茶端来,又给郭韬剥了根香蕉。部长低头看文章,郭韬 喝茶吃香蕉,同时用余光偷眼观瞧。部长身材适中,体态略丰,神态和蔼,给郭韬 的印象不错。 几天之后,厂里传来消息,组织部想借调郭韬过去帮忙。郭韬说:“组织部有 什么紧急任务?” 党委副书记微微一笑:“小郭,你傻呀。市委大院哪有什么紧急任务。所谓借 调,其实就是考察试用。如果满意,他们就会留下你。市里无权直接从修船厂调人, 办手续稍微复杂些,算是个不错的缓冲。你不妨过去看看,真要是不喜欢,反正还 可以回来。” “市委大院”这个字眼,让郭韬心里一动。那时他还不懂得组织部的厉害,但 却对其中的生活颇有兴趣。王东峰不就在里面么? 本以为进了组织部,能跟部长朝夕相处,至少有个机会当面感谢人家的善意, 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部长跟他们不在一个楼层,别说他一个新来的临时工, 就是科长主任也难见其尊容。郭韬刚去时,刘副部长耳提面命,说你的情况部里清 楚,笔杆子厉害。不过呢,到组织部主要是写材料,跟小说散文不是一回事。 红地毯无影无形,杀威棒劈头盖脸。尽管从来没对当作家动过心思,郭韬依旧 感觉不爽。这个晦气的开头,就是他栖身组织部的基调。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郭韬才见到部长。科长叫他拿份文件,上去找部长签字。 郭韬规规矩矩地敲门进去,本想跟部长略叙寒暖,聊表感谢,可哪有这等机会?部 长眉毛一扬,“有事?” 郭韬赶紧说:“有份文件,张科长让我找您签字。” 部长低头签字,郭韬侧目打量。这里的条件当然比下面好,但并不算奢侈,可 郭韬感受到的威严却远远超过影视剧里的大老爷。具体什么原因,他很久都没弄明 白。 没过几天,郭韬奉命跟随部长下乡,去马山。有马山市,也有马山乡;马山乡 地处市区西南,差不多就是最偏远的乡镇,没有“之一”。部里有三四个郭韬这样 临时帮忙的年轻人,他们听说后个个面带羡慕。当然,背地里的嫉妒,郭韬不是棒 槌,也有所察觉。他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下趟乡么,谁没去过?又不是旅游!” 张彬说:“你这话说的。多跟领导接触接触好嘛,利于进步!” 郭韬向来讨厌这等腔调。进步进步,当初毕业分配他都没想进步,到了这个深 井一般的县城,井口统共那么一丁点儿,反倒要处心积虑地进步?郭韬脱口而出: “我进步只靠个人能力,不靠跟领导多接触!” 张彬年龄比郭韬大,进“部”时间比他早,平常却总是一口一个“老郭”。张 彬轻描淡写、绵里藏针地回敬:“老郭你怎么这么理解问题呢?我的意思是跟领导 接触得越多,越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所以利于进步。领导水平肯定比咱们高嘛。” 说是下乡调研,其实就是隔着窗玻璃看看,对着办公桌听听。乡党委书记姓郝, 教师出身,是郭韬初中的班主任。他全程陪同部长,中午吃饭时,乡长也赶来加盟。 郭韬本想跟司机一起吃工作餐,但郝书记不同意,部长也要他来。郭韬那天在 酒桌上的反应,完全可以用一个形容词概括:少见多怪。酒菜丰盛自不待言,但都 是通常做法,只是郭韬没见过而已。最后一道压轴大菜竟然是野鸡。郭韬不觉脱口 而出:“野鸡是国家保护动物吧,好像二级!”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郭韬随即遭遇刀光剑影:部长脸色微微一变,迅速剜他 一眼,然后又立即闪开;桌子下面,秘书也不动声色地给了他温柔一脚。郝书记内 心的师生之谊尚存,也给了学生一记目光警示。若在那时的课堂上,一枚粉笔头肯 定早已飞来,不偏不倚地击中脑门儿。 郭韬自知失言,赶紧低头喝水。此时乡长起来敬酒,大家纷纷配合,很快就扭 转气氛,将那个小花絮彻底淹没。 酒足饭饱,郝书记安排蒸桑拿。部长说不必了吧。郝书记说中午也没法休息, 洗个澡,权当午休呗。部长于是从谏如流。郭韬这会儿再也不敢开口,一切行动听 指挥,但心里不觉怦怦直跳,苦苦思索万一真有传说中的项目,刀兵相见时他该怎 么办。 事后证明郭韬纯属多虑。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洗澡,外加正规的按摩。 部长闭着眼睛,身体摊满一床,很享受的样子。郭韬斜眼看看那堆白花花的肉体, 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在办公室里的威严来自何方。正瞎琢磨呢,郝书记碰了他一下。 郭韬立即会意,跟老师进了桑拿间。 郝书记没有寒暄,上来就说:“现在你怎么还学生气呢?组织部那是什么地方, 你也不琢磨琢磨?干好了一飞冲天,干不好万劫不复!在大院当秘书,你得多用眼, 少动嘴!” 组织部下设党史办、组织一科、组织二科、干部科、宣教科、调研科、党建科、 老干部科、办公室等科室,另外还有几个非正式机构。党史办是局级单位,主任由 副部长兼任,其余都是股级。郭韬、张彬、蒋莉、周学东四个新抽调来的,都在宣 教科行走,有临时性的任务随便抓。仔细问问,不光他们,部里的多数干部都是从 其他单位调来的,土生土长的少,包括司机。陆俊现在的未婚夫王东峰,最初也是 组织部借调来的,最后输送到了更高的层次——市委办公室,给实际上的第一副书 记(理论上第一副书记当然是市长)当秘书,号称三秘。不过并非所有的借调人员 最终都能留下,革命不成功而中途回炉的大有人在。所以大家的表现之间,就有个 对比和排序。 新借调的这几个,郭韬对周学东印象最差。因为他不苟言笑,生就一副组织部 面孔。另外两个不错,尤其是蒋莉。她相貌颇甜,长发披肩。这张脸可以让郭韬暂 时忘却另外一张——已经成为宫墙柳的陆俊。不仅如此,她也是科班的大学生,尽 管只是专科,但毕竟来自省城,不像周、张二位,都是马山电大的高足。本来郭韬 对张彬的印象也不错,可上回明里吃了他那个暗亏,零比一比分落后,他心有不甘。 部里有三个副部长。两个少壮派,早上一般提前五分钟到;刘副部长年龄已经 过气,重用无望,最好的结局是找个实惠点儿的局委办干党委书记,但他反倒比少 壮派来得还早,因为在家也没什么事,老婆那张脸估计已经看够了。 郭韬每次到单位,总是最后一个,而张彬呢,差不多刚刚放下手中的拖把。这 也是郭韬对张彬印象好的一个原因。可后来才明白,房间以及走廊的地板,之前周 学东已经拖过,但那时领导未到;张彬等领导差不多要来时,掐着点儿再拖一遍。 理由很简单:地板太湿,会踩出脚印。 郭韬跟蒋莉对桌,平常没话找话,经常跟她闲聊。蒋莉呢,模样不丑,表情也 甜,就是淡淡的微笑。郭韬起初怀疑过那笑容的真诚,可从旁边悄悄观察,发现她 甚至面对电脑屏幕也是如此。后来想想,大约是脸型尺寸比例所决定的吧。人家本 身未必要笑,但却能造成那样的几何效果。 那天周、张相继外出,办公室只剩下二人相对。郭韬本想说说话,但蒋莉无心 聊天,顺势占领科里那台新电脑,作势要练五笔字型。平常感觉不出来,此时那种 孤单与憋闷随即漾上心头。郭韬斜倚窗户,像古诗中的怀春少妇,看着户外的灿烂 阳光,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在他背后的地上,堆满了文字垃圾。那是即将下发的 宣传材料。无数的A4打印纸进入打印机再出来,变成废物。那上面的字句,让人只 有服气。 公文不是公文,简直就是天书。每一个字你都认识,每一句的意思你也明白, 但全文的涵义却别想搞懂。这些材料的命运谁都明白。那些正确无比的废话无人当 真,最终都会进入垃圾箱,完成循环。 正在这时,一股寒流迎面而来,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人,头 发绝对没有三千丈,但在这座大楼里还是显得足够漫长。他冲郭韬扬扬手中的《滨 海晚报》,“你就是郭韬?这文章是你写的?” 自从进入市委大院,还从来没人说话这么冲过。包括部长。事实上部长最讲文 明礼貌。这小子是谁?放肆如此。 “是我啊。怎么啦?” 那人退后半步,偏头斜眼瞧瞧郭韬,然后再迎上来,使劲抓住他的手连连摇晃, 说:“看不出来呀。佩服,佩服!” 原来是文化馆的创作员,名叫杨卫民,自称诗人。他不屑地扫一眼成堆的公文, 又瞧瞧在电脑跟前忙活的蒋莉,说:“没意思。你还忙什么?多跟郭老师学习学习, 什么都有了。他是真正的才子!” 蒋莉微微一笑:“是是是,郭老师是才子。你也是才子。干脆你也调到大院来 算了!” 杨卫民嘴一撇,“我才不来呢。我是作家。整天写材料有什么意思,又能有多 大出息?” 郭韬不由自主地叹口气:“确实没啥意思。诸葛亮的《出师表》、孔融的《荐 祢衡表》都是公文,却成为文学史上的著名篇章。你看看现在的公文,从头到尾, 可有一句人话?” 杨卫民一听更加佩服,“郭韬,你快别在这儿干了,耽误人才!你赶紧跟我写 诗搞文学吧,一定能成名成家!” 郭韬摇摇头,“我可没那本事。我们都是写材料的命。你说对吧蒋莉?” 蒋莉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回应时,手指头还在比画键盘。“啊?你说什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