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陆俊的婚礼,本来郭韬下定决心予以抵制。但到了那天,他不但要去,红包还 包了一百。一边走一边暗骂自己贱,一边暗骂一边向前。 彼此同学,故而婚礼上到处都是熟脸,几乎成了同学聚会。昔日的老师郝书记 竟然也拨冗光临。人山人海的混乱中,难得仔细看新娘一面。 自从进门落座,郭韬脸上的表情就刚毅起来,心里开始自我和解;渐次下肚的 几杯啤酒就像催化剂,让他的情绪系数迅速回升到正常值且略微偏高。谁来跟谁喝, 举杯笑呵呵;不仅来者不拒,甚至还频频出击。 喜酒喝醉可不光彩。郭韬内心的那根弦始终紧绷着:酒要喝,但不能醉;话能 说,但不可多。免得落下话柄,好像被人家蹬了他还不识相,不请自到,借酒浇愁。 竭力保持的状态最终派上用场。新娘新郎过来敬酒时,郭韬神色自若,端起第 一杯,说祝福老同学新婚大喜!然后仰脖灌下;再端起第二杯,说祝你们事业有成, 步步高升!说着话仰脖再度灌下。此时陆俊那口白牙的亮光一闪,刺入眼帘,直戳 心肺,让他好一阵心痛。 临近年关,科里来了一项急活儿:按照要求搞廉政教育,部里得编出一本书作 为教材。他们几个要把材料汇总,等领导定稿后,拿给广告公司排出清样,他们几 个再负责校对。 科长张伟华也干,但主要是吆喝。这很正常,既然人家已经熬成婆婆,当然得 享受相应待遇。他们几个紧赶慢赶,张伟华却经常接到神秘电话。电话很短,除了 开始的你好和最后的谢谢,他不说别的,只有几个单音节字符——嗯啊哦。连续数 日如此。这跟他平常的做派反差甚大。以往拿起电话,他的风度从来不曾辱没组织 部。 郭韬看看张伟华,张伟华却始终不肯回视。再看风尘三侠周、张、蒋,一个个 埋头苦干,若无其事。 几天之后,谜底揭开。那天郭韬突犯烟瘾,临时到大院对面的一个小店购买军 火。拿到烟后还没付钱,先抽出一支点上。找零时老板随口问你哪个部门的?郭韬 说组织部。老板闻听停下手中的动作,说组织部是不是有个叫张伟华的?他在部里 干什么?郭韬说宣教科长,是我领导。老板呸了一声,说这样的人都当领导,老天 不长眼。 原来是下面的乡镇进贡年货,部长副部长的肯定要送到府上,中层享受不到这 等待遇,只能约定地点,货到自取。有箱刀鱼,送来时箱子就是破的,老板也没在 意。但张伟华过来时,一看箱子破了口,就当着老板的面彻底打开验货。虽未言明, 但疑心已足以点亮盲人之目。老板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我会偷吃你的烂鱼? 告诉你,你就是给我我也不要!我做正经生意,这些玩意儿我嫌脏!”张伟华落荒 而逃。 回头再看张伟华,自然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那些神秘电话,看来就是告知取 货地点的。郭韬对此并不大惊小怪,他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但头一次看到组织 部的科长弄这个,还是有点儿说不出的感触。 排版印刷安排给了广告公司。某日张伟华带着郭韬前去视察。刚一进门,老板 叫声“张科长”,但未及寒暄握手,又冲郭韬大叫一声:“狗头,怎么是你!” 张伟华狐疑地看着二人,“你们认识?” 老板说:“当然认识。我们是初中同学。那时他可是干了不少坏事。没冤枉你 吧?” 小县城就是这样,到处都是熟人。老板大号王明杰,绰号小辫。那时他家还在 乡下,前两年进城开了这家广告公司。 张伟华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但很快就云开雾散。“那正好。你们俩就好好配合, 把这活儿干利索!” 根据要求,教材两百页,校对任务他们四个均分。但第一次排版出来,足足两 百六十多页。厚了要增加成本,必须删减。平均按比例瘦身工作量太大,只能挑些 次要的全部拿下。这样七减八减,原来张彬整理的材料多数都被精简,偏巧郭韬整 理的原封未动。谁让他文笔好呢。 原来的平均大体是按照篇幅,谁家的孩子谁抱走,这样一来,郭韬的任务量最 重,足足是张彬的两倍多。既然要赶进度,那么分给张彬一些,应该不算过分。张 彬本来也同意,已经校对完一篇,可突然又撂了挑子,说是科长说过,原计划不变。 当时是周末,郭韬在家校对,突然接到张彬的电话噩耗,他闻听气颇不顺。这 未必是张伟华的主意,他还不至于如此昏庸。张彬捣鬼偷懒的可能性更大。放下电 话,郭韬决心已定: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多的不干。 周一要定稿,结果还有三四篇材料没校对出来。张伟华非常生气,自然要问个 究竟。他先问郭韬,因为那些材料最初都出自他手。 郭韬说:“我不知道啊。不是说好两百页四个人均分的么?就这我还多了十八 页呢。我周末加班,确实干不过来。真要赶进度可能也行,就怕疲劳过度,精力不 集中,会出现错别字,耽误大事。” 张彬说:“张科长本来也说过,谁整理的材料谁负责到底的呀。周六我不是给 你打过电话嘛。” 郭韬淡淡一笑:“工作安排我得听张科长的。你随便给我打电话我就干,那到 底是你安排工作,还是科长安排?” 这话张伟华倒是能听进去。没办法,张彬只有赶紧加班。期间郭韬紧赶慢赶, 又帮着校对两份,总算在上午下班时全部脱手。 在王明杰跟前,张伟华丝毫没有官员鱼肉百姓的意思。不但不欠钱,还总是主 动打电话催促,说你的发票怎么还不送来?印刷费你还要不要了?此举大大改善了 郭韬对张伟华的印象。他简直怀疑门前那小店的老板是不是误会或者诋毁。后来跟 王明杰聊起此事,王明杰奇怪地看看郭韬,说几年没见,你还是狗头的样子!你正 式调进组织部没有?郭韬说还没有。王明杰说那你赶快呀。我跟你说,大院的机关 干部可不少实惠。 此话大有深意,郭韬追问究竟。王明杰到底是生意人,关键时刻又想起革命警 惕性,死活不肯深入。郭韬说你要想保密,就不该起头。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能害你不成?王明杰说那好,我告诉你。可如果下回张伟华不再给我生意,你 得包赔损失! 组织部每年都要搞很多活动,印刷各种教育材料,制作诸多牌匾,生意不断。 这些活儿,部长副部长当然不稀罕管,也没精力,都是科长主任说了算。最好赚的 钱,就在他们手上。这回印刷的教材,五百册,报价一万三,最终王明杰拿到六千, 剩下的全部跟他无关。 原来如此。 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年底部里组织老干部联谊活动,先聚餐,再舞会。 受邀参加的,过去都在实职正处以上,官位虽去,影响犹存,对他们自然要多多优 待。即便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也别给我添乱。 这样的活动,部里人员自然要全部参加。每桌分上两个,照应服务。真是天随 人愿,郭韬和蒋莉又要并肩作战。蒋莉乖巧伶俐,又是左右开弓地替他们夹菜,又 是频频敬酒,叔叔大爷老领导,小嘴之甜,犹胜脸面。 主陪刘副部长非常满意,三陪郭韬非常不满意。席间的气氛越热烈,郭韬心内 就越悲凉,是种说不清楚的滋味。类乎独自一人,灯火阑珊,也像“受降城外月如 霜”。 喝点儿小酒再跳舞,自是人生乐事。舞伴早已备好,无非就是平常那帮扭秧歌 的中妇和大娘。郭韬很想跟蒋莉跳一曲,趁机跟她说点儿心里话,可总没有机会。 此时她已经胜利完成陪同刘副部长的任务,又紧紧围绕在部长身边,跟他跳了好几 曲。听不见他们聊些什么,只能看见部长眼角的笑纹始终未曾泯灭。 好容易部长被某位少妇暂时缴获,蒋莉停下喝点儿水。郭韬前去邀请,她格格 一笑,晃晃手中的水杯,说部长跳得太好了,我都跟不上,好累哟。说话听音,锣 鼓听声,郭韬知难而退。等她跟部长副部长都跳完,舞会也差不多进入倒计时,他 终于有了与美人共舞的机会,又赶上他最喜欢的曲子《蓝色多瑙河》,中三步,因 此舞兴甚浓。他说蒋莉,你怎么看今天的活动?我觉得好没意思啊。蒋莉耳朵一偏, 说什么?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见! 年后先是人大政协会,然后是党委扩大会,接着各项工作按部就班,复制从前。 组织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农村基层换届选举。各村支部书记的人选基本都已内定, 再加上各级“强有力”的精心组织,本来并无差错可出,可最后出差错的倒是组织 部本身,确切地说是郭韬自己。 换届之初,又有大量的宣传材料。可这笔买卖张伟华却没再交给王明杰。新老 板带着样品来到办公室,郭韬才明白变故。 换届结束的总结大会,也是对新任支部书记的训话会,理论上无比重要,所以 市委书记、副书记全部出席。这个副书记姓刘,就是王东峰伺候的主子。当然,无 人称他刘副书记,都叫刘书记,包括市委书记自己。然而口头称呼是一回事,公文 往来又是一回事。在正式文件中,书记就是书记,副书记就是副书记,丝毫开不得 玩笑。 郭韬偏偏出了差错。最后大会印发的文件上,主持会议的刘副书记赫然成了刘 书记。当然,错误不多,一共六处,不过已经足够。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以自由裁量。往大里说,可以说是破坏组织原则, 市委书记岂是随便乱封的?往小里说,也就是个笔误。但部长为人向来严谨,组织 部印发的文件出现这等错误,必须追究责任。 问题出来后,郭韬还浑然不觉。他在部队大院长大,知道副职就是副职,不管 你年龄多大资格多老。他父亲为了去掉这个“副”字,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故而 这个文件自始至终他都规规矩矩地带着“副”字,而最终的正式文件上,这个字竟 然人间蒸发,岂非咄咄怪事? 写稿和打印文件的电脑,平常由郭韬和周学东共用。电脑谁都可以打开,文件 也不难找到。郭韬明白,一定是谁做了手脚。做这样的改动非常简单,只需点几下 鼠标而已。怀疑对象按照可能性大小排序,先是张彬,再是周学东,郭韬简直不忍 心排上蒋莉。张伟华当然不可能,因为他有领导责任,不会如此自掘坟墓。 怀疑可以发挥想象,指认却需要证据。这话他根本就没法开口。事已至此,夫 复何言。 部长找郭韬谈话。郭韬百口莫辩,部长痛惜不已。“你怎么能出这样的错误呢? 这是不可原谅的呀。新借调的四个同志,只有你我事先考察过,对你也最为满意。 因为你学历最高,父母都是部队干部,家庭教育应该很好。可是……”说到这里他 暂时停下,看着郭韬,期待对方满脸悔恨的表情回应,却久候不至,只好又接着说 下去,“没想到你不能安心工作,牢骚满腹,对干部选拔都有意见。小郭,你这样 下去是很危险的!” 听到这里,郭韬不觉心里一凉,然后是钻心的痛。他对干部选拔确实说过几句 闲话,但当时只有蒋莉在场。她?怎么能是她呢?是张彬和周学东都可以,唯独不 能是她。道理很简单,因为她漂亮,理当善良。 最后的结果正好是郭韬想要的。借调结束,原路返回。部长当着他的面,吩咐 办公室写份漂亮的结论,让郭韬带回去交差。那张纸郭韬仔细看过,因为不值钱, 故而废话多,可谁都明白,假如他真正“工作认真,态度积极,完成任务及时准确”, 自当留下重用,又为何遣返? 冤死就冤死,可以自认倒霉,他只是不明白原因。因为他们几个人之间,并无 直接的竞争关系。并非指标只有三个,末位淘汰。他之所以依然遭遇冷箭,道理很 简单:他们时时需要一个落后分子垫背,以便为自己提供心理安全感。 然而郭韬简直要感谢这次冤枉的遣返。因为陆俊特意给他打了传呼,让他速回 电话。这是结婚一年多以来,陆俊首次主动联系他。“云中谁寄锦书来”,一看是 她的传呼,郭韬顿时心跳加快,血朝上涌。当时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顾不上别的, 立即寻找公用电话。 那时公用电话还不多,街头散乱的店铺中好容易找到一家,却有女子捷足先登。 她打的时间也许不长,但在郭韬感觉,却像是煲电话粥。他急得不行,可又不能凑 得太近,等了半天还没结束,他上前催促两次又无结果,手不觉就伸向电话。“你 快点儿好不好?我有急事。要不你等会儿接着再打!” 不知怎么回事,电话没拿过来,郭韬人已经从电话间到了街上。老半天之后他 才反应过来,是被那女人摔出来的。再过去一试,比上回更惨,干脆一屁股坐到了 水泥地上。连续两次受挫,他明白真正遇上了高手,再不敢造次。抬头一看,却似 曾相识。那不是别人,正是陆俊过去在三小的同事和邻居,姓名尚且不详。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大家都认出了对方。仔细看看,那女人模样远远高于 其手段,并不难看。假若郭韬不是连续被摔出去两次,他一定能觉出这小娘子的无 言风流。 女人本来满面怒容,看着郭韬手摸屁股苦着脸,突然笑了:“是你!你还真是 个急脾气!” 郭韬揉揉屁股,“我再急也没跟人动手啊。我是真有急事!你打完没?” 女人调皮地笑笑:“你,还是电话?” 郭韬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 女人本来还准备再逗逗他,看他真是着急,便说:“谢谢你呀,帮我省了电话 费。再见!” 郭韬一边揉屁股,一边给陆俊回话。陆俊问:“你怎么才回电话?” 郭韬当然不能说刚刚被她过去的女同事连摔两次,只好支吾:“我在路上,找 不到电话。” 陆俊说:“叫我怎么说你呢?这么好的机会,你也不当回事!” 愉快突然像啤酒的泡沫一样泛满心头。此刻郭韬早已忘记受苦受难的屁股。 “这有什么?不就是个小官僚么。” 陆俊叹了口气:“别再跟我兜售你那些鄙视权力鄙薄官场的话。是男人,你就 做出个样子给我看看。别当不了官儿,整天酸溜溜的!” 郭韬心情很好,也就没在意陆俊的语气。“你在激我,对吧?” 陆俊那边沉默了片刻:“这个机会还是我给你争取的。你知不知道?” 那年教师节前夕,市领导分头到学校慰问,组织部长正好到了二小。座谈期间, 部长谈起人才难得,陆俊发言时就提到了郭韬,说他文笔很好,在《滨海晚报》发 表过散文。部长当然要重视人才,闻听立即吩咐秘书记录在案,这才有了后面的一 切。 得知原委,郭韬不觉鼻子一酸。“这么说,那封信你收到了?” “什么信?” “当初我寄给你的那张报纸啊。样报,上面有我的文章。” 陆俊说:“没有啊,我根本没见到。”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不是不认字。教研组订的报纸。” 郭韬说:“怎么会呢?我确实投进邮筒了呀,邮票也没少贴!” 陆俊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告诉你郭韬,将来你总是要结婚的。事业成功 是男人最能打动女人的东西。至少我这么看。你得做出个样子来。别忘了你是名牌 大学的毕业生。整天窝窝囊囊,这样的男人我打心眼里瞧不起!” 郭韬说:“你的意思,喜欢仰视男人?” 陆俊反问:“你说呢?难道男人应该仰视女人?” 响鼓还需重锤敲。陆俊这话挺狠,郭韬颇受触动。多年以来,陆俊都很少主动 联系郭韬。今天这个电话,至少可以说明一点,那就是陆俊对自己并非毫无感情。 这比什么都重要。既然这样,那就让她瞧瞧,咱不是窝囊废。咱也可以让你仰视。 回到厂里,将组织部的公函递给厂长,厂长扫一眼文字,说行,你给李书记吧。 李书记就是党委副书记。厂长是党政一肩挑。那时的政策,是放手让他们经营。 李书记看了公函后笑笑——那笑容让郭韬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彼此可以心照 不宣。李书记说:“评价不错嘛。既然这样,你愿不愿意留在厂办?” 郭韬这回丝毫没有犹豫:“我服从组织分配。” “二饼”显得越发亲热,因为他已荣升副主任,郭韬不是追得最紧的对手,已 非主要矛盾。他吩咐给郭韬收拾出一张新办公桌,又分配给他一台半新的电脑,还 对他说:“小郭,我还是那句话,好好干,修船厂早晚是你的。你有知识有文凭, 发展空间大。不过呢,我得提醒你一句,厂办的工作不比车间,你得细心琢磨体会。” 郭韬当然要琢磨。不过他主要琢磨的是如何让陆俊仰视。 恋爱中不自信的人总是需要对方不断承诺。厂长要搞运动会,心理与之类似。 厂长是转业干部,在部队当过团长。他习惯了那种号令一出地动山摇的感觉— —主要是他自己的心理感觉,并非实际情况——因此每年都要搞运动会,先来分列 式入场,近乎阅兵。可修船厂虽然确实脱胎于海军,目前还带点儿军工背景,但真 正有从军经历的工人还是少。没人愿意找个太上皇伺候着,所以运动会经常遭遇抵 制,很多人借故溜号,弄得操场上稀稀拉拉,像没剃成功的光头,要多难看有多难 看。 郭韬刚到厂办,正好碰到这个问题。“二饼”年轻,又刚刚提拔,倒是想表现, 但也明白陈年痼疾不好疗治。怎么办呢?开会商议。 会上大家出了不少点子,但都缺乏新意,无非是清点人数扣奖金之类。事实已 经证明,它们不好使。最大的弊端是滞后,无法当场跟厂长的面子硬碰硬,所以才 不见效。 郭韬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到了这个关口,死马只能当活马医,还有不 当讲的?主任副主任一起催促。郭韬将主意一出,大家齐声叫好。 开幕式前夕,郭韬找来工人,吩咐按照各个单位的人数,用石灰画线,画出一 道道框框。排队时,先从后面看齐,最后整队,再从前面看齐。这样各车间单位缺 几个,不但主席台上遥遥可见,周围的人更是一目了然。谁逃跑几个,板上钉钉, 无法抵赖。 果然,此招一出,立竿见影,运动会的参加人数前所未有地齐。厂长一见更来 精神,喊“同志们好”的声音越发洪亮。首日的分列式结束,厂长的首长瘾过足, 便不再过问具体的项目进展。后面他要做的,无非是签字同意发钱而已。最后发奖 时,他特意嘱咐工会主席,给郭韬发了个组织奖。 郭韬在修船厂总算打了个翻身仗。也是冤家路窄,偏偏还就是他从前所在的电 航车间有两名缺席,老王和小王。这两个人没说的,扣奖金;电航车间扣分。 厂里的材料慢慢转移到了郭韬手上。“二饼”是领导了嘛,岂能事必躬亲。他 的职责是把关。还好,厂里终究不是组织部,没那么多废话要说。例行的材料,基 本可以找出往年的,改改人物时间和数据,以不变应万变。除了迎来送往,办公室 没什么事,主要在消磨时间。一闲下来,郭韬便看报纸。这对他写材料很有帮助。 因为天底下的废话,路子基本相同。 厂子大,各个车间、机关科室、服务中心、幼儿园、锅炉房都有报纸,以上边 摊派的党报为主,也有《滨海晚报》这样的娱乐报刊。报纸太多,门卫送不过来, 只将报纸分发到各单位的报箱,任其自取。领导的报纸,由秘书或者司机代劳,办 公室的报纸过去由新分来的小刘负责,郭韬来后,因为喜欢看报,自然而然地接手 这项工作。取来报纸,他也没怎么在意,随手搁在自己桌上,挑喜欢的看。 郭韬就这样看了几天,刚刚看出点儿感觉,觉得日子不再那么漫长,忽然有一 天,他看着看着忽听“二饼”使劲清了清嗓子。“小郭,厂办的报纸快成你个人的 了。你要学习,大家也要学习嘛。” 郭韬明白过来,不觉一阵反胃。按照以往的脾气,他定要怒发冲冠醉打山门, 结果却只是轻轻一笑,随手将报纸送到“二饼”桌上,“你看我这政治性。主任先 看,主任先看!” 从那以后,取回报纸,郭韬都搁到“二饼”跟前,他看一张取一张,看完再放 回去。可即便如此,“二饼”的脸色依然未能彻底转晴。 郭韬一直琢磨“二饼”肚子里到底有条什么样的蛔虫。琢磨出答案的那一刻, 郭韬突然发觉了自己的聪明,或者叫悟性。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将《大学英语四六 级词汇》搁在桌面上,抽屉里还有本《唐诗鉴赏辞典》。报纸没来,他就看英语, 报纸到后,看完感兴趣的内容,还是看英语背单词。 这个战术果然有效果。“二饼”翻翻英语书,问:“怎么,打算考研究生?” 郭韬点点头:“只是个想法而已,你可别张扬啊,考不上丢人。” “二饼”闻听很感动的样子,对小刘他们说:“我没说错吧?郭韬确实有上进 心!你们都得向他学习。也包括我!” 在厂办工作,少不了跟领导近距离接触。时间一长,郭韬逐渐改变了对厂长的 看法。此公虽然好大喜功,喜欢过过首长瘾,但并无罪大恶极的毛病。说起来,都 是迷途的羔羊,都是凡人,人性的弱点难免。这个发现令郭韬眼前一亮。他不再人 为设置主观障碍,有举手之劳的服务,也不再拒绝,比如顺便给他倒杯茶、续上水 等等。有天下午,厂长应酬完回来,郭韬给他泡了杯红茶,厂长眉头一皱。郭韬解 释,我看你脸色,不需要解酒。现在天凉了,你这岁数,喝点儿红茶暖胃。绿茶适 合夏天喝。厂长一愣,问你怎么知道?郭韬说我妈是军医。 那是提倡摸着石头过河的年代,因此经常有些新鲜点子,比如竞争上岗。厂里 决定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全部竞争上岗。这一回,郭韬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竞争分笔试和面试两个程序。郭韬竞争的是电航车间副主任,那里距离他的专 业最近。他曾经在里面干过一段时间,情况也比较熟悉。为体现公正,全部试卷由 市委党校的老师批阅。郭韬的成绩很好那是肯定的,但他没想到能得第一。这说明, 这个环节大体还是公正的,确实没什么猫腻。 然后就是面试。评委中间自然会有厂领导,也有上级单位领导,另外还请了市 委组织部和人事局的干部。巧得很,张伟华也忝列其间。 郭韬一进去,张伟华就冲他笑笑。郭韬向评委们鞠一躬,又看了张伟华一眼, 彼此算是打了招呼。还好,问题都不偏,至少他感觉回答都靠谱。 面试结束,郭韬就回了办公室。这次竞争,他并没有特别当回事,因此心态很 是平和,回去之后该干吗还是干吗。上厕所的工夫,郭韬正好在走廊上碰见张伟华。 因为旁边有竞争者,两人只是一笑,没打招呼;转过弯去,张伟华飞快地拍拍郭韬 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祝贺!”然后便做个噤声的手势,匆匆离去。 看着张伟华的背影,郭韬摇头苦笑。组织部的干部就是这样讲原则。把人情强 卖于人家,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电航车间将近百人,是全厂最大也最重要的车间。过去当工人,不问世事,也 不见世事;现在是副主任,多少要管点儿事,也就明白了点儿事。 车间主任叫韩风雷,他能在这里掌舵,必然深受领导信任。在中国,只要有三 个人,就会结成帮派,这么大的车间,当然也不会少。韩风雷不懂技术,只能倚重 几个老工人,包括他的师傅老杨。故而对车间内部的印象,郭韬只能用四个字形容 :管理混乱。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感受,韩风雷未必同意。 起初被工人们一口一个主任地叫着,郭韬心里多少有点儿别扭。屁大点儿的官 儿,至于嘛。但时间一长,他逐渐产生了新的认识。是那种被人敬着畏着的感觉。 一句话,大家不拿你当普通人,拿你当盘菜。那种感觉,也许虚妄,但却舒服。郭 韬因此对车间的状况越发不能容忍。会计李春梅首当其冲。 车间是主任的天下,这没说的;但对于普通人而言,主任没有实际意义,而会 计有。因为会计负责账目,加班费出海补助劳保福利都要从会计手下过。因而李春 梅在车间工人中的地位很高,大家都拿她当神供着。韩风雷不懂业务,只能对几个 技术尖子言听计从,而那些人又对李春梅俯首帖耳,结果李春梅有点儿尾大不掉。 当然,一把手跟会计从来都是利益同谋,关系不可能差。 韩风雷安排郭韬分管劳保福利,可那些账目李春梅从来不让郭韬过目。有一次 郭韬看到办公室角落堆着洗衣粉香波之类的东西,随口问是怎么回事,结果立即便 被李春梅堵了回来。她若无其事地笑笑:“老规矩,买的劳保福利。这点儿小事, 不敢麻烦你们领导操心,我们会办好的。” 因为没做好战斗准备,郭韬没有接招。于是便找到韩风雷,委婉地提及车间的 管理。郭韬并不清楚韩风雷正在运作副厂长的位子,此刻只想平稳过渡,根本没有 大刀阔斧的打算。韩风雷说你说得没错,这些问题我也清楚。你先了解了解情况, 一步步来吧。反正电航车间早晚是你的! 竞争成功后,郭韬给陆俊的呼机留言,陆俊这样回复:“路漫漫其修远,君须 上下而求索。”在李春梅跟前碰壁之后,他又给她留言,说当官真是没意思。陆俊 回复:“难道我当真看错了你,你果真只有三分钟热血?” 想来想去还是无解。母亲说这些都是小事,今天回来有大事说。郭韬明白她的 意思,摆摆手说:“快别提你的大事。我烦!” 母亲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昨天你爷爷打电 话问的什么事?” 郭韬闻听只得说:“行,我去见,可以了吧?” 他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竟然是上回的对手。不,确切地说,是打手。因为他根 本不曾还击,没机会。女方笑吟吟地迎上来,“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郭韬一愣,“惺惺相惜,那好像应该在男人之间吧。” 对方说:“要不你今天先打回来再说?” 郭韬说:“我抗议你对我气量的侮辱。” 对方笑道:“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小心眼。” 有过上回的经历,郭韬也就没有客气,目光直视对方,希望将其逼退。不知道 是否经过夜晚灯光漂洗的缘故,她——李冬梅老师——看起来比印象中漂亮了许多。 “你哪儿来的本事?” “我得过全省摔跤比赛青年组轻量级亚军。”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成绩上不去就要下来。我还能去哪里?我倒是想去美国,可总得人家接受!” “退下来也好。都说竞技体育对身体其实只有伤害!” “你不是书呆子嘛。怎么过去看你呆头呆脑的?” “那叫儒雅风度!” “哦,我明白了。跟女人发脾气,叫风度!” 郭韬不觉一个愣怔,半晌后说:“咱们这是相亲,还是吵架?” “你说呢?” 李春梅未去,李冬梅又来。没有一盏省油的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 月黄昏”。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郭韬对梅花怀有强烈的好感。可是总有那么多人 非要污辱她。比如眼前这两位。 车间事务相对单纯,没那么多杂七杂八。这回再没人争报纸,他可以正着看反 着看朝上看朝下看。因为韩风雷从来不看。忽一日,郭韬看完所有的报纸,可日影 还是那么的长。剩余的时间,实在想不到该如何打发。忽然腰间一阵振动。掏出呼 机,上面没有留言,只有个陌生的号码。打过去一听,是个熟悉的声音。 “秀才,被我打怕了吧?” “什么呀,好男不跟女斗!” “别说得那么好听。你要是真不怕,怎么一直不敢联系我?” “我忙啊。哪像你们,没课就没事。” “鸿门宴你敢不敢来?” “我就喜欢单刀会!” 放下电话,郭韬多少有点儿落入圈套的感觉。李冬梅的饭,不吃也罢。可是一 回味,她的爽朗通透,还是挺引人注目的。以往他心目中的女性,都是簪花仕女式 的,“和羞走倚门回首”那种。李冬梅这样竹筒倒豆子的主儿,还真是没见过。那 就去吧。权当丰富人生经验。 吃饭的地方环境不错,干净利索不说,还比较私密,专门为情侣设计的小隔间, 点着蜡烛。一落座两人就开始斗嘴。 “你这人其实挺坏的。” “不就是抢了一回电话么,至于如此罪大恶极?” “不是这个。我觉得你心里对女人一定有暴力倾向。你将来肯定会打老婆!” “你不教体育,改相面了吗?” 唇枪舌剑,双方还真有点儿打出交情的感觉。这感觉郭韬可不陌生。中学时期 常有。当然,是跟男生。 吃到中间,李冬梅若有所思地说:“不知怎么回事,陆俊还没生孩子。” 郭韬用餐巾纸擦擦嘴,“人家等你呗。你还没嫁出去,人家哪好意思要!” “你心里还惦记着她吧?旧情难忘啊。” 郭韬心里一痛,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发现,茶水已经凉透。